“阿瑟阿什，你是我见过第一个真正自由的黑人”

愈演愈烈的美国黑人抗议活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位于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网球名宿阿瑟-阿什纪念雕像遭到了恶意破坏，有人用白色颜料涂上了“white lives matter（白人的命也是命）”的字样，作为“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活动的回应。

阿什可能没有想到，离世多年后，种族歧视依然是美国无法清除的顽疾。有人说，如果阿什还活着，三届大满贯冠军一定会成为卡佩尔尼克的战友，战斗到底。

阿瑟啊什雕像遭到破坏

一句歌词可以概括阿什的一生：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

1943年7月10日，阿瑟-阿什出生于里士满。据考证，整个家族都是西非女性阿马尔的后裔。1735年，阿马尔乘坐多丁顿号，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成为一名奴隶。

6岁时，阿什失去了母亲，一年之后他无意中走上了网球之路。一切都是天意，父亲老阿什在里士满的布鲁克公园担任警卫，在这座专属于黑人的公园里，有篮球、橄榄球和网球的场地。因为阿什太过瘦弱，父亲禁止他参加对抗激烈的运动，于是他拿起了网球拍。

在那里，阿什遇到了弗吉尼亚联合大学的学生，当时里士满最好的黑人选手罗恩-查瑞提。从最基本的击球动作开始，阿什接受了网球的启蒙。

对弟弟约翰尼来说，阿什沉迷于网球让人费解，毕竟能让小孩子觉得好玩的东西有很多。有一天，约翰尼忍不住问哥哥：“为什么要打网球？”阿什回答：“因为我想成为网球界的杰基-罗宾逊（MLB黑人传奇）。”

阿什上中学之后，罗恩-查瑞提的接力棒传到了传奇教练罗伯特-约翰逊博士手中。罗伯特-约翰逊其实是一名医生，30年代初他成为第一个在维吉尼亚林奇伯格综合医院获得行医资格的黑人，而他指导过的奥尔西亚-吉布森是当时唯一一个有世界排名的黑人选手。

除了指导技术之外，约翰逊一直向阿什灌输“让对手打另一边脸”的屈从哲学，他要求队员不能和裁判发生争吵，换边时要捡起球交到对方手中，如果对方的回球打出界，也要主动向裁判示意，对方得分。

蒂尔夫看着儿子艾米特的尸体，凶手手段极为残忍，尸体已失去人形。

1955年，14岁的黑人少年艾米特-蒂尔惨遭白人虐杀，激发了黑人群体反抗的情绪。然而另一部分黑人认为，更好的策略是安抚白人。对约翰逊和阿什来说，网球是证明黑人可以与白人平起平坐的一种方式，只有打得比他们出色，才能摧毁白人根深蒂固的优越感。

为了获得进入白人俱乐部比赛的机会，黑人必须表现得无可挑剔，因此阿什成了“体面政治”的典范，永远保持冷静，超然淡定，以一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白人感到不舒服的方式打球，即使对手缺乏职业道德，只能用球拍说话。

“我们每天都被灌输这样的信息，老师会告诉我们，种族歧视无处不在，但是有些黑人总会找到成功的方法。好吧，这可能不是硬件最好的学校，也意味着你要比白人孩子准备得更加充分，抓住任何出现在你面前的机会。”阿什回忆。

这种生存哲学其实和老阿什的理念不谋而合，阿什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的教诲。“一个黑人老天太，可能是你的奶奶，也可能是一个体面的家庭主妇，打扫完白人的房间，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看到你或者另外一个黑人孩子犯了错误，她会用一种你完全不想听到的表达方式。这意味着你让所有人失望，朋友、家人，包括历史。她会这么说，‘孩子，你应该为此感到羞耻。’上帝，你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吗？”

老阿什担心，没有妈妈照顾的孩子们会惹麻烦，因此管得很严。每个星期天，阿什会和弟弟约翰尼去教堂做礼拜，不被允许送报赚零花钱。老阿什精确计算了家里到学校的距离，放学后只给阿什12分钟的时间回家，这些规定一直持续到高中。

美国南方公交车用肤色区分区域

在约翰逊博士的帮助下，阿什在1958年成为一个参加马里兰青少年锦标赛的非裔美国人，他的能力突飞猛进，最大的困扰是找不到高质量的对手。当时美国大部分地区执行种族隔离政策，在家乡里士满，阿什只能在室外场地和黑人选手比赛，为了找到合适的对手，他几乎跑遍了全国。因为种族歧视的原因，很多比赛禁止他参加。

为了突破肤色的限制，阿什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来到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住在约翰逊的朋友理查德-胡德林家里。在更自由的环境里，阿什如鱼得水，不断拿到青年比赛的冠军，并且登上了1960年12月体育画报的封面。

1968年发生了很多事，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而阿瑟-阿什在美网夺冠，成为第一个获得大满贯以及世界排名第一的非洲裔黑人。

夺冠后不久，阿什拨通了约翰尼的电话，分享了自己的喜悦，他告诉弟弟，成为冠军后，人们终于会倾听他的声音。

“赢得美网后，某种程度上他解脱了。”约翰尼说，“在那之前他一直为别人而活，而之后他可以做真正的阿瑟-阿什了，那个他曾经希望自己成为的世界公民。马丁路德金已经去世，他觉得必须有人站出来。”

1968年，阿瑟阿什首次夺得大满贯冠军。

夺冠之前七个月，阿什收到了马丁-路德-金的一封亲笔信，在信中这位黑人领袖敦促他勇敢发声，对抗不公正。“在体育方面的杰出成就，赋予了你更多的权利和信任。”

之前阿什一直觉得，运动员应该尽自己的本分，不需要关注场外的事情，马丁-路德-金的死让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和黑人兄弟站在一起，直面消防水管、警犬、警棍和催泪弹，他为此感到后悔和羞耻。

成为美网冠军6天之后，阿什出现在CBS的节目中。这是一次开创性的亮相，一个非洲裔黑人运动员接受主流媒体的邀请，公开谈判种族歧视的话题，这在之前难以想象，然而对阿什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1969年，阿什准备参加南非公开赛，当时他已经是美国的一号选手，然而南非实行严格的种族隔离政策，拒绝他的签证要求。

1970年，阿什赢得澳网冠军，拿到生涯第二个大满贯之后，他又一次被南非拒签。为了表示抗议，阿什呼吁美国出手制裁，将南非逐出国际草地网球联合会，取消他们参加戴维斯杯的资格，不过他坚持认为，对南非的运动员应该网开一面。

一番斗争之后，阿什终于在1973年踏上了南非的土地。“种族歧视迎面而来，只限白人的标识随处可见。种族隔离造成的各种不平等，让我想起了在维吉尼亚的童年。我看到许多白人脸上带着充满优越感的冷笑，而黑人的脸上写着谄媚、认命、愤懑，还有绝望。”阿什回忆。

一个14岁的孩子一直跟在阿什的屁股后面，在场地里来回穿梭。阿什觉得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这样。那个孩子回答：“你是我见过第一个真正自由的黑人。”

虽然在决赛中输给吉米-康纳斯，不过阿什还是成为南非公开赛上第一个打进决赛的黑人，还和搭档汤姆-奥克一起赢得双打冠军。

这是南非的白人和黑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观看比赛，阿什的表现尤其让黑人感到震惊。马克-马塔巴内写过一本回忆录《卡菲尔男孩》，书中这样描述阿什的表现，“一个黑人网球怎么打得这么好？在场上自信地走来走去，修理一个白人，甚至得到白人的喝彩。”

然而在其他南非人看来，阿什历史性地访问反而是助纣为孽，只是让当时的南非政府更加合法化，看起来没有那么种族主义。一个黑人记者称呼阿什为“汤姆叔叔”，另外一个则直言不讳：“你的出现拖延了我们的斗争。”

在约翰内斯堡，阿什与南非诗人兼记者唐-马特拉见面，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他希望以体育为载体消解种族问题，然而南非黑人对此并不感冒。阿什问马特拉，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来南非。

马特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马丁-路德-金如果在南非，会和曼德拉一样，被扔进监狱。全世界都关心南非是件好事，但是阿什需要对这个国家有更深层次的认知。几天之后，马特拉进入南非安全局的黑名单，不再被允许出版、旅行，不能进入图书馆，甚至不能和两个以上的人进行交谈。

索韦托起义

1976年6月16日，索韦托100多名手无寸铁的学生被警察开枪射杀，看到这条新闻后，阿什确定，依靠体育就想改变南非简直是天方夜谭。“南非一直在检验西方文明的可信度，”阿什说，“如果不站出来反对你能想到最腐朽的制度，你将无法正视自己。”

此后，阿什开启了战斗模式，1980年宣布退役后，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南非的反种族歧视斗争中。1985年1月11日，在南非驻华盛顿大使馆外，阿什因为组织反种族隔离集会，遭到警方逮捕。

经过22年坚持不懈的奋斗，阿什和同伴的努力得到了回报。1991年，包括阿什在内的31人代表图访问南非，见证种族隔离政策正式废除。被囚禁27年的曼德拉获释后被问到，如果去美国最想拜访谁？曼德拉回答：“阿瑟-阿什，怎么样？”

1985年，阿瑟阿什被捕。

整个职业生涯，阿什的战绩为818胜260负，获得51个冠军，迄今为止，他仍然是唯一一位同时获得过温网、美网和澳网的黑人选手。

退役后，阿什从事了很多不同的行业，为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撰写专栏，在ABC担任解说，成立全美青少年网球联盟，还曾担任美国戴维斯杯的队长，不过他最重要的角色还是民权斗士。

1983年，阿什联合艺术家哈里-贝拉方特，成立了非裔美国人运动员和艺术家协会，这两个组织有力推动了美国对南非的制裁和禁运。运动员协会有着明确的宗旨：承认非裔美国人对世界体育历史的贡献和成就，鼓励种族和谐，互相尊重，最重要的是给年轻人做好榜样。

还是这一年，阿什受邀前往佛罗里达纪念学院任职，教授一门名为“当代社会中的黑人运动员”的课程，让他感到沮丧的是，市面上没有现成的教材可供使用，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当我开始研究这个课题时，”阿什说，“我想知道，我们有如此丰厚的遗产，为什么没有任何著作问世。我很快意识到，黑人体育社会学和历史的研究并没有被认可为一门可以发展的学科。民权方面的学术更有魅力和吸引力，但是体育同样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阿什带领一个七人团队，历时六年时间，出版了三卷《通往荣耀的艰难之路》。阿什说，这套书比他任何冠军头衔都重要。

与年轻时不同，离开球场的阿什逐渐形成了相对成熟的政治理念，他认为平权法案本质上是对需要帮助人群的一种侮辱，表面上看降低了非裔美国人的种种门槛，但实际上形成了一种权力崇拜，导致他们越来越懒，缺乏责任感。

另一方面，阿什像曾经鼓励他的马丁-路德-金一样，对著名的黑人运动员寄予厚望，希望他们利用自己的知名度激励他人。正因为如此，阿什曾经指责过迈克尔-乔丹，因为飞人在职业生涯的顶峰时，对种族主义保持缄默。

阿瑟阿什参加游行。

1992年9月9日，阿什再度被捕。起因是美国政府对寻求庇护的古巴和海地难民区别对待，海地人被强行遣返，因为他们都是黑皮肤。在阿什看来，这种双重标准带有明显的种族歧视色彩，接到邀请后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游行队伍，衬衫上写着：海地人被拒之门外，因为他们是黑人。

阿瑟阿什因为参加游行被捕。

游行只有少数名人参加，而阿什是唯一的体育界代表，他对一个记者说道：“参加游行是一种解放自我的体验，就像吃泻药一样，也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之一。”

1992年，阿什在退役12年后，当选了体育画报评选的年度最佳运动员，当时他已经是一名艾滋病患者。医生认为，1983年进行第二次心脏手术时，阿什在输血过程中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被问到这算不算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挑战时，阿什说：“不，最难的事情是，作为一个黑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中，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感觉在负重前行。”

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阿什依然在忙碌，建立阿瑟-阿什基金会和亚瑟-阿什城市健康研究所，现身联合国大会，发表演讲，让更多人了解艾滋病。球场上的对手吉米-康纳斯感慨：“他一直在外奔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阿瑟-阿什没有等到曼德拉的就职典礼，1993年2月6日，这位伟大的黑人运动员去世，享年49岁。5000多人参加了阿什的盛大葬礼，人人纷纷送上溢美之辞，埃德加-曼德维尔这样评价老友：“一个用诗意敲打铁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