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命运的主宰；我，是我灵魂的统帅。”

让你将内心极度痛恨的符号引以为傲，你能从心理上接受这种转变么？换个角度来说：如果长期被打压的你，终于得到一次报仇的机会，你会对那些曾经给你带来伤害的人或事施以报复吗？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两个都算不上问题，“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句简洁的话极有可能在某个社区收获最多的点赞，郭德纲那句“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和曹云金“你死不死啊”的反呛表情包同样有潜力成为高赞答案。

只是纳尔逊-曼德拉不这么看，这位南非国父、著名的反种族隔离革命家用教科书的方式处理了一支被认定为“种族隔离制度象征”的橄榄球队，并让它在短短几个月内从败军之将转变为王者之师，并成为凝聚各族人民团结的纽带以及所有南非人民的骄傲。2009年上映的电影《成事在人》，讲述的就是这位伟人和这支传奇橄榄球队在14年前的南非橄榄球世界杯上发生的的故事。

1994年5月10日，76岁的曼德拉在比勒陀利亚参加就职典礼，他刚被推选为南非第一任黑人政府最高首长，结束了白人对南非50年来的统治。之前他被政府关在监狱27年，并在1993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作为著名的反种族隔离制度领袖，曼德拉被人尊称为“南非的自由斗士”，他当选总统前的那次普选也被看作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正式终结。

影片以曼德拉就职后社会各界的反应为开头，告诉观众这个走向新时代的南非，同样面临着很多棘手的问题：虽然种族隔离已经被废除，可是过去的历史并不能像旧房子一样轻易推倒，各族裔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对彼此的误解和心理上的隔阂不是可以简单消除的。曼德拉当选总统甚至引起了当地白人的恐惧，他们担心那些被欺压已久的黑人在争取到平等的政治地位后会趁机打击报复，上演一出“屠龙少年化身恶龙”的故事。

这种担忧并非多余，当时南非的黑人们思维及其激进，再加上占据着各种资源的白种人在过去把各种事物都作为“歧视”的标志，黑人们恨不能将一切沾有歧视意味的事物都推翻，宣告自己在这场反压迫斗争中大获全胜。其中运动界的代表，就是名为“跳羚”的南非橄榄球国家队。

提到橄榄球，人们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厚重的护甲以及有“美国春晚”之称的超级碗，可是同样被翻译成“橄榄球”的football和rugby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运动：前者便是大家较为熟悉的美式橄榄球，1987年开始举办的橄榄球世界杯则属于英式橄榄球。

与美式相比，英式橄榄球更加刺激，所有队员除了牙套之外没有任何穿护具，讲究的是一个拳拳到肉。它的传球难度更大，而且规定不准向前传球，但比赛也较为连贯，很少有停顿的地方。而英式橄榄球正是南非国球，但在种族隔离时期，它是白人的专属运动，代表国家的跳羚队也是种族歧视的象征。

正由于种族隔离制度，南非一直被禁止参加橄榄球世界杯，直到废除该制度后才获得了1995年橄榄球世界杯赛的举办权，而曼德拉则在橄榄球中看到了化解不同肤色人民矛盾的曙光。

以往，跳羚的比赛是观察这个国家内部撕裂的绝佳窗口：白人们以此为骄傲，为自己的国家和球队呐喊；黑人们则将其视为耻辱，甚至专门到在场边为它的对手助威。在曼德拉当选总统后，球队的白人运动员跟很多白人群体一样都陷入恐慌，担心自己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在连续输掉几场比赛后，由黑人组成的体育委员会终于找到了解散球队的借口。

在一次内部表决中，他们决定废除这支球队的旧有队服和标志，重新组建一支代表南非参赛的橄榄球队。在他们看来，这将是黑人群体在南非某个领域的又一次胜利，课时过去一直为跳羚队对手呐喊助威的曼德拉却否定了这个决议。

从当选总统之后，曼德拉思考的问题就不仅仅是为黑人争取权益，而是让这个国家的各族人民都能和谐平等地生活、工作。在他眼中，这支名为跳羚的球队虽然曾是种族隔离制度的缩影，但也能成为团结整个国家的完美符号。

尽管身边人并不理解他的做法，但高瞻远瞩的曼德拉深知“消灭”球队并不能消除白人们潜意识的歧视和黑人们多年来累积的敌意，只有让不同族群的人对同一件事物产生发自内心的认同，才能化解彼此的仇恨，促成双方和解。

“如果上台就把别人珍视的传统剥夺掉，只会使白人更恐惧不安。南非白人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伙伴，这是民主的社会，而跳羚队是国家的财富，南非百业待兴，我们要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

在这种理念的驱动下，曼德拉在体育之外也做了很多尝试，比如影片中的“保镖线”：曼德拉同时雇佣了从属于前政府的白人保镖和自己的亲信黑人保镖，让这两个曾经敌对的群体共同执行安保工作。黑保镖担心对方心怀不轨，处处提防，白保镖则担心黑人们的情绪反噬，内心也是战战兢兢，这也是当时南非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常态。

当然，一支不断输球的队伍断不能真正凝聚民心，就像我们谈中国骄傲时只会说起“女排精神”而非“男足精神”一样。所以曼德拉需要让队员们重新振作起来，只有让他们首先对这个国家和球队产生认同，才能有在赛场为国争光的动力，从而用胜利使人民为之感到骄傲和自豪，从而营造凝聚和认同。

在力排众议保留球队后，曼德拉会见了跳羚队的队长皮纳尔，后者出身于一个典型的南非白人家庭，相对于自己的父亲，他虽然对新政府的态度要温和许多，但在亲自接触曼德拉前，皮纳尔仍然感到非常紧张，他担心后者会是一个非常霸道的领袖。但在接触过后，他发现曼德拉非常平易近人且包容博爱，他被新总统的人格魅力征服，还向其请教了如何激励人们身上最大的潜能，之后便开始忠实地执行自己的任务。

百废待兴的南非还有着许多棘手的事情需要解决，但尽管忙于各种内政外交，曼德拉依然没有忘记跳羚队的存在：他会提前记住每一个球员的姓名，并亲自前往球队训练场与所有队员握手问好，鼓励队员，给予他们信心和荣耀；他还安排以白人为主的球员们前往黑人社区与当地的孩子们互动，并让媒体记录下他们和谐相处的画面，改善了这支球队在黑人群众心中的形象。

在曼德拉的精心策划下，跳羚队连胜强敌，在短短几个月内完成蜕变，奇迹般地战胜了所有对手夺取了当年的橄榄球世界杯冠军。比赛结束后，身着皮纳尔球衣的曼德拉亲手将冠军奖杯交由队长时说道：“感谢你们为南非所做的一切。”而皮纳尔也真诚地向曼德拉致敬：“感谢您为南非所做的一切，总统先生。”

在赛场内，曾经不屑于橄榄球的黑人保安也与白人同事微笑致意；而在赛场外，黑皮肤小孩也与白皮肤的成人一同为之欢呼。曾为禁歌的《上帝保佑非洲》与之前的国歌《南非的呐喊》共同被谱写为新国歌，体育场里六万多观众齐唱高唱。这个国家在此刻前所未有的团结，所有人都抛去了过往的成见，一起为这支橄榄球队的胜利欢呼。

所有一切都在这位高瞻远瞩的新总统的设想之中，只是作为队长的皮纳尔一直有一个疑问：是什么让纳尔逊-曼德拉，在被白人政府关押27年之后，如此轻易地原谅了他们？在世界杯正式开打前，他专门去参观了曼德拉在监狱的住所，想要在那里找到问题的答案。

在狭窄的牢房内，皮纳尔用手臂丈量着它的面积，这个逼仄潮湿的住所只有一扇小小地铁窗。皮纳尔试图想象曼德拉之前那些年的经历，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后者敲打石头的情景，耳边则回响着曼德拉朗诵的诗：

“透过覆盖我的黑夜，我看见层层无底的黑暗。感谢上帝赐我，不可征服的灵魂。……我，是我命运的主宰，我，是我灵魂的统帅。”

橄榄球世界杯是曼德拉用来弥合民族矛盾的助手，而真正让他变得不朽和伟大的，是他高瞻远瞩的眼界和包容博爱一切的目光。曼德拉能够用以德报怨的方式宽恕所有伤害过他的人，是因为他已经跳脱狭隘地民族界限，并凭借着他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博大的胸襟感动所有人，大家都在他的号召下放下了仇恨，因为同一个目标而紧紧团结在一起。

“体育政治化”在全世界都不算一个受欢迎的概念，在体育迷们看来，所有运动项目都应该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否则体育就不能被称之为体育。然而纯粹的体育只存在于理想状态下，它总是不可避免要沾染一些其他因素，政治在体育运动的发展历程中更是发挥了及其关键的作用。

或许我们应该更加理性成熟地思考这个问题：当人们将政治因素掺杂进体育时，其目的究竟是为一己之私，最终使运动变得丑陋和乏味，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还是为了实现更宏大的目标，让运动更加热血和受欢迎，甚至被赋予了更高层次的意义。

曼德拉有句名言是这么说的：“体育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它能鼓舞人心。它能团结人们，它的力量无可取代。”

在他的苦心运作下，曾经种族制度象征的跳羚队抓住了橄榄球世界杯的机遇，最终转变为弥合南非黑人与白人裂缝的粘合剂，将这个曾经撕裂到变型的国家重新团结在了一起，它和这个国家一同迈向了新时代，并对南非之后的进步和发展作出了贡献。

1995年，曼德拉用教科书级别的操作向世界证明了体育政治化未必是坏事，它本身带有的凝聚民心和认同建构功能，使其必然将成为社会系统的一个重要的子系统。就像这支背负着罪名的跳羚队一样，只要有足够的智慧，体育与政治的巧妙结合，或许会成为化解社会矛盾的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