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就是Action!

（原标题：戏剧就是Action!）

文/曹静

2008年3月，我收到朋友静从巴黎发来的邮件，得知我们的朋友、法国艺术家白兰女士因乳腺癌在法国逝世……

我认识白兰，是在贵州大学艺术学院戏剧系的课堂上。那时她正受邀指导学生排演布莱希特的戏剧作品《四川好人》，我曾几次去现场观摩。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个恭敬优雅的法国老人；尽管我的记忆不够丰富和精确，但每当我回忆起白兰的时候，总觉得她是一个始终在影响着我的人——大概是她不紧不慢、有序笃定的行为在影响我，也或许是她理性又细腻、庄重又优雅的气质在影响我……

2011年，我正在英国念书，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从住处走路到市中心，沿途又路过那个我每次都会途经的墓园。九月的英格兰已经进入深秋，细雨蒙蒙，落叶满地，满眼萧瑟之感。我驻足在墓园的栅栏外，突然想起了白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让我战栗的悲伤-——我想起静告诉我，白兰的骨灰被抛洒在了大西洋……

世间没有白兰的墓地，没有一个具体的地方让我们去祭奠她……

2016年秋天，我决定邀请我的好友曹静以文字纪念白兰，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白兰重新与我们联系在一起。

秋天似乎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季节，硕果累累，但也愁云惨淡。在秋天回忆故人，这让我和静都充满了清晰而强烈的季节感，悲从中来。照片里，白兰的脸庞辉煌而皎洁，如同日月都安放在其中；我想起普希金的那首诗，《我的名字对你能意味着什么》……

在《入殓师》的音乐停止那刻，我终于意识到，白兰早已活在我们的心灵……         ——张新雨

白兰是我的朋友，是法国舞蹈家、电影演员、戏剧演员、戏剧教师。白兰的法语名字叫Colette Berg  （柯莱特·贝尔热），“白兰”是我们的朋友张建建先生给她取的汉语名字。

2008年春天，为了缅怀这位刚刚谢世的艺术家，白兰的姐姐芙兰茜娜·贝尔热女士在巴黎举办电影《深渊》（Les Abysses）的观影活动。我受到她的邀请出席了这次活动。《深渊》是白兰荧屏生涯的开篇之作，与姐姐芙兰茜娜在影片中扮演女主角。影片获得1963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

在影后谈中，影片导演、九十高龄的希腊人尼古斯·帕巴达克斯与我们分享了他与白兰姐妹的这次奇遇。那时候姐姐芙兰茜娜得知导演帕巴达克斯正在为拍摄《深渊》物色女演员，她认为脚本里的姐妹俩非她和妹妹白兰莫属。于是，她很快找到妹妹白兰，姐妹俩决定去应聘。她俩来到导演面前，导演让她们来段即兴小品，姐姐酝酿了一下，走到妹妹面前扇了她一大耳光。就这样导演录用了这对姐妹。

白兰生于舞蹈世家，1961年从法国国家高等戏剧学院毕业，当年就跨入了法国戏剧、电影和电视界，先后在多部电影中扮演女主角，演过二十多部舞台剧和十来部电视剧。白兰生前有三十多年的时间都活跃在巴黎和纽约的舞坛与剧坛。

我第一次见到白兰是在贵州大学。那是2001年的初夏，老贝组织他的太极拳弟子们到贵阳来跟随中国太极拳老师修习拳术。我是那次活动的组织者兼翻译。法国学员抵达贵阳的当天，学员们坐在准备开往餐馆的专车里，老贝向全体弟子介绍了我之后，我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和邻座的女士招呼了一声。那位女士微微地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回应了我一声，然后又转过头去看窗外。这便是我与白兰的初次相遇。

白兰师承老贝修习太极拳多年，是老贝最早的弟子之一。那次太极之旅结束后，老贝很快邀请白兰加入到他的艺术机构与贵大艺术学院进行的戏剧教学项目中来，与他共同开展教学工作,我是他们的教学翻译兼助理。

记得白兰初到贵大的时候是冬季，戏剧系的教室很大，窗户透风，暖气当然是没有的！ 这样的工作环境对于法国教师来说实在太艰苦，不过她太过专心工作，顾不得冷暖。那个时期，艺术学院所处的太慈桥地段大兴土木，每次去上课，我和她都不得不穿越大片的工地。每次走到施工地段，我就像受惊的猫似的只想逃窜出去，而白兰却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混乱的空间改变她走路的节奏；无论挖掘机发出的声音有多么震耳，都不会打断她正在给我谈及的话题。遇到车辆密集得人无法穿越马路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优雅地向司机行个礼，请求对方让她先行。

给白兰做教学翻译必须懂得太极拳，因为太极思想是她戏剧教学路子的基础：在由虚到实、从无到有的身体体验中找到能量生发的源，然后将这股自然的生命能量运用到戏剧表演中。对于初入门道的大学生来说，体验虚实之间的关系相当有难度。要身心到达虚灵，首先要放下心中的一切执念和身体的所有紧张。在给她做翻译的时候，我重复使用得最多的词汇就是“放下来！”，后来这句中国话也成了白兰生活中的口头禅。

【《四川好人》】

白兰先后在艺术学院担任了好几个学期的戏剧课教师，最后一次到贵阳是2004年，是为了来导演《四川好人》。

那一年，老贝决定以排演布莱西特的这部戏作为与贵大艺术学院戏剧教学合作项目的汇报演出，由白兰担任执行导演。这部剧原作时长三小时，我们需要缩减时间；原作人物众多，而我们只有八个学生；我们从读剧本、删节剧本、排练到演出总共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全部的排演经费只有两百元人民币！ 白兰白天黑夜地读剧本，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告诉我说，老贝叫她来贵阳做一件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没有退路，我们“像牲口一样地干活”，她后来这样对公众说。工作虽说艰苦，我们还是有着很多的快乐。白兰特别喜欢大家向她贡献意见，她采纳了我的好几个提议，让我觉得和她一起工作太有成就感。在这出戏的排练过程中，八位同学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气质，以往的那种紧巴巴、受影视影响的陋习都不见了。他们在角色之间转换自如，这让白兰和我好生欢喜。

功夫不负有心人！ 布莱西特《四川好人》白兰版横空出世：八个学生演员扮演了全剧二十四个人物；三小时的剧压缩为九十分钟，叙事完整；经费缺乏反倒让白兰版极简的舞台装置成为了一种风格。后来我把演出的视频和招贴带到法国作为礼物送给老贝，告诉他我们成功地完成了他交付的本没有可能完成的工作，话语间不免带有几分骄傲和辛酸。他回答说，正因为不可能，所以他才让白兰去。

【戏剧是Action】

2007年初夏，老贝和他贵阳的学生以及法国的艺术家们在法国排练戏剧作品《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仍旧是剧组的翻译兼导演助理。老贝邀请白兰来作为场外观察。排练驻地除了我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空床外，已经没有空余的房间了。于是，这个从不喜欢与人合住的白兰，欣然住进了我的房间。

我那时候对老贝的这出戏有些不理解，总觉得少了什么内在的逻辑关系，总是担心观众会看不懂，为此白兰白天黑夜地和我聊戏。她从来不会忽略我的提问，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她一定会给我她的答案。记得她这样对我说：戏剧不是要向观众去说明一个什么道理，戏剧是Action，戏剧是Action！ 演员是要让自己的生命能量与周遭人事物的场能发生感通，或动或静、或看得见或看不见地让观众感应到生命之间的能量传递与交融，与之形成一个生命力共振的场域，所以戏剧才不同于影像、不同于文学。我后来慢慢领悟了她的话……

【别离的日子】

白兰作为场外观察来到奥里亚克排练场的时候，已是身患乳癌。与我道别之后，她去了纽约，去看望她的先生。等到我在巴黎再见到她的时候，病情已经开始恶化，身体虚弱了许多。

那段时间，我们的见面比以前多。有一天她邀请我与她一道乘船游览巴黎的圣玛丹运河，之后叫我去她的家里与她一道晚餐。闲聊之间我问她，如果有来世她想做什么；她说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当一名歌剧演员，穿着华丽的服装在台上舒展从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我这才发现她的书柜旁边放着谱架和专业歌手录音用的耳机！“你唱歌？”我惊奇地问道。“哦，是的，自己唱给自己听。”我从来没听见过她唱歌。

那天她来太极协会练拳，结束之后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换鞋。我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好生心痛，想说点什么安慰她的话。沉默了一下，我说“你很勇敢”，她回答说“我不需要勇敢，也无所谓努力与不努力，我只管日复一日过我的生活便是了。”我拥抱了她，目送她远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白云抚荒洲点染草木卷起悲风亦跪亦拜

兰香遗幽谷漫熏山川 惊却狂歌如哭如泣

这是我们的朋友建建为她写的挽联。早春三月雨蒙蒙，我在巴黎拉雪兹公墓等待前来向她道别的朋友。远远地我看见朋友希尔万捧着一束兰花，迎着蒙蒙的雨雾朝我走来，冷风撩动他黑色的大衣和栗色的头发，他身后是太极拳协会的朋友们。我们一道向她献上了花。我用法语、英语和汉语向亲爱的她献上了建建的挽联，然后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