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角

时间是一条无情的小河。作为一名篮球记者，与王治郅有过很多交集，期间的某些细节或许已然泛黄甚至淡忘，但有一个场景，会永远镌刻在我的报道生涯中，沉淀，发酵，铭记永生。

2006年4月10日清晨，离开中国5年之久的王治郅终于在篮管中心高层与军队高层的共同努力下，回到自己出生成长的北京城。这是中国篮球的顶级大事，凌晨4点，数几十名记者就守候在了首都机场。但随后篮管中心官员告知大家，大郅已经乘车直接返回家中，大伙儿又赶紧杀向位于先农坛附近的大郅父母家。

彼时我第一年参加工作，就被派往大郅家门口蹲点，一个人正待着无聊，师父打来电话，“大郅没出现在机场，他已经回家了，你做好准备。”挂断电话，我整个人都处于发懵的状态，不知所措。早春的北京，清晨的空气中还带有一丝凛冽，体育局家属院黑麻麻的老楼里，大郅家的灯早就亮了。20分钟后，一辆黑色帕萨特从南二环辅路上驶来，阔别5年之久的大郅从车里走了下来，一件白色运动上衣、一条黑色运动裤，简简单单。

父母早已做好迎接准备。那一幕我永远也忘不了，眼前这个两米多的大个子在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国篮球的代表人物，“追风少年”、“亚洲第一中锋”、“NBA亚洲第一人”等等光环笼罩。而在那一刻，他和所有离家多年的游子一样，在爸妈面前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我知道，这个时候冲过去，会破坏这令人动容的重逢，但职责让我硬着头皮做那个气氛破坏者。或许是太紧张，我竟然问了这样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大郅，终于到家见到父母了，现在的感觉怎么样？”以为已经甩掉所有记者的大郅回过头来，愣了一下后说：“开心，非常开心！”

接着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大郅给我的感觉是非常谨慎：“以前年轻，有些想法不成熟，现在我只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报答大家。”“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为自己做得不对的地方向大家道歉。我会通过努力和训练争取尽早返回国家队，为国效力，在奥运会上为国争光。我还有梦想，也还有希望，也希望自己能够做得更好。”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可能是我当年还太小，搞不懂他滞美不归到底是犯了多严重的错误，我只觉得对于正在积极备战世锦赛和北京奥运会的中国男篮来说，他的回国是最好的结果。一个军人，有报效祖国的责任，但一个年轻人，也有选择自己发展道路的权利。可在那段时里，“拯救大兵王治郅”和“赎罪道歉”是报道的“主旋律”。 [详细]

2006年夏天，王治郅在中国男篮中的表现得到了时任主帅尤纳斯的认可；2006-2007赛季CBA联赛，大兵王治郅再一次回到了培养他成才的八一男篮，并帮助球队在客场夺回了阔别三年的联赛总冠军。那一年，大郅是实至名归的王者；那一年，为了他多打了一个赛季的老队友张劲松光荣退役。

2007年1月20日，王治郅随同八一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北京，那场比赛是他阔别CBA联赛六年后第一次踏进首钢篮球中心。京城球迷当然希望主队获胜，但每当王治郅得分时，观众席上仍会爆发出热烈掌声。也正因此，完全感受不到北京“魔鬼主场”气氛的大郅在赛后坦言：“回北京打球感觉真好。”最终王治郅在37分钟上场时间里砍下30分、15个篮板、6个助攻，而防守他的北京队员李翔在末节6次犯规被罚下场。

由NBA而CBA，大郅没有任何疏离感，也没什么心理落差。球迷们还是那么喜欢他，他走到哪还都是男主角，“我觉得很亲切，回到熟悉的赛场一切都很好。现在的宁波人已经把八一队当成了自己的球队，他们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们，我们也会以更好的成绩来回报他们。”2006-2007赛季，大郅言出必行，果真用一个总冠军回报了八一队和宁波球迷。

2007年3月28日，东莞体育馆，总决赛来到第五场，3比1领先的八一队离收复河山只有一场胜利。那个赛季结束后，易建联将登陆NBA，他太希望在离去之前，能再帮助广东队延续王朝。不过，这一次笑到最后的，是他的国家队大师兄王治郅。

下半场，广东队换上双外援，八一队三位老将也同时在场。泰伦斯和王仕鹏连续外线命中，一度将分差缩小到1分，但王治郅冷静的罚篮最终锁定了胜局。八一赢了！八一是冠军！

我和很多站在现场的同行一起，看到王治郅笑着站上领奖台，笑着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金牌，笑着和队友一块把主教练阿的江抛向空中，笑着举起了沉甸甸的总冠军宝鼎……他说，这个总冠军回应了所有对他能力的质疑；他说，这个总冠军更应该属于为了他多打了一个赛季的老张。

远在大洋彼岸的姚明则惺惺相惜：“我想大郅解脱了，我记得很清楚，他刚刚回国时向这个道歉，向那个道歉，压力很大。现在这个冠军到手了，他应该是轻松了。” [详细]

2007年春到2008年秋，是我的北京奥运会采访工作最繁忙的一段时间，也是采访中国男篮频率最高的一段时间。那支中国男篮，应该是在我当篮球记者这八九年时间里，实力最强，心气儿最高、最团结的一届。

2007年六一儿童节，我得到篮管中心和大郅本人的同意，前往国家体育总局篮球训练馆为大郅拍摄一组奥运封面人物的“大片儿”。聊天时，话题自然离不开2001年在莫斯科申奥成功的那一晚，“那一刻整个会场都沸腾了，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讲都应该是一生难忘的。”对大郅来说，申奥成功是他一生中最激动的几个瞬间之一，“我记得莫斯科7月的夜晚特别短，都11点了天还亮着呢。申奥成功那一天，莫斯科原本大晴天，却忽然下起了大雨。会场里温度很低，我们坐在座位上一开始穿着外衣，后来索性盖在身上。当时大家还说好了，一会儿假如宣布北京当选，大伙儿先别急着跳起来，不然形象不好。但真的宣布北京获胜时，所有人早把之前说好的事给忘光了，一下全跳起来了。就为这事，杨澜还一直跟我‘记仇’呢。因为我当时一激动，跳起来时无意中把她给按下去了，哈哈。”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无论职业生涯中在哪个地方参加过多高级别的比赛，也不如在家门口赶上一次奥运会来得兴奋，“北京奥运会是我在家门口参加的奥运会，我很重视这个机会。参加北京奥运会是我篮球生涯最大的一个愿望吧。”大郅说，“就算北京奥运会时我不能以运动员的身份参加，那我也希望能够做一名志愿者，为奥运服务。”

就是在那届奥运会上，王治郅再一次展现了北京爷们儿的局气和血性。我的“职业生涯”中有过两次因为中国男篮而落泪的时候，一次是在日本世锦赛上中国队绝杀斯洛文尼亚小组出线，一次就是北京奥运会小组赛惜败西班牙。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下午的比赛，我坐在西班牙队这一侧篮筐后面的记者席上。说实话，我是带着看一场注定失败的比赛的心情走进五棵松篮球馆的，因为对手可是如日中天的世界冠军啊。但半场过后我不再那么想了，中国队竟然领先西班牙队9分。我给编辑发短信：“这还是一个星期前惨败给澳大利亚队的那支中国男篮吗？”

那场比赛，王治郅的表现无可挑剔。其实早在悉尼奥运会上，虽然中国队也曾在小组赛上输给西班牙队，但作为头号得分手的王治郅却在比赛中砍下14分。8年后的北京奥运会，还是面对西班牙，贡献15分的大郅又一次把对手吓出一身冷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比赛还剩1分08秒西班牙队将比分追成了70平时，大郅接球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出手命中，这个进球价值千金。

但最后关头，主教练尤纳斯把手感热到发烫的大郅按在了板凳上，原本一场可以感动中国的比赛，最终只能以遗憾告终。直到今天，每当在大郅面前提起那场比赛，他都会无奈地摇摇头。 [详细]

2013年8月9日，是我当篮球记者这些年里最忍无可忍的一天，那个下午，中国男篮历史上第一次输给中华台北队，无缘亚锦赛四强。

发布会大厅里，我听到于嘉说了句“央视还从来没直播过男篮亚锦赛的排位赛呢”。发布会上，主教练扬纳基斯带来的是最后一次参加这项赛事的王治郅。直到今天，大郅悲凉的表情还停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今天，我的一些同行还在后悔当时不该向大郅提问那些很残忍的问题。

其实在那次国家队集结之前，我就问过大郅还打不打国家队。大郅已36岁，父母正在老去，尤其是妈妈，当时还在接受化疗，从内心里说，他特希望多陪陪家人。他私下里跟我说：“要不你们写写吧，干脆把我写不进大名单算了。”戏谑的口吻里，隐藏着深深的无奈。可真当国家队有需要的时候，王治郅又毫不犹豫地选择坚守，比谁都想赢。

如果时间可以定格在2010年中国男篮广州亚运会上夺冠后全体队员“膜拜”大郅的那一刻该多好，起码这样的结局算是对这位为中国篮球做出无可替代的贡献的老将的一种安慰。但理想总是丰满，现实总是骨感，中国男篮在亚锦赛上吃瘪之后，等着大郅的，还有一个以第五名为句号的全运会。

全运会5-8名排名赛那天，只有我和另一个同行孤零零地站在现场，其他记者都在铁西体育馆里盯广东队与辽宁队的冠军之争。我小跑着追问大郅，却说出了他最讨厌听到的四个字。“什么都说最后一次，亚锦赛最后一次，奥运会最后一次，全运会也说最后一次。不说了不说了，最后一次，我现在最讨厌这个词儿，你就写这句话吧。” 我听到的是他的怨气、怒气和不甘心，而这也是他整个全运会上唯一一次接受采访，看着他的背影，除了心酸还是心酸。

就个人情感而言，我真心希望王治郅的退役也能像当年张劲松、刘玉栋、李楠那样，至少是完满的，但现实却注定会以遗憾收尾。

伤病满营的铁军，进军季后赛已经不现实。记得大郅说过，他第一次听到《老男孩》这首歌是在KTV里，队友吴谦专门点了给他唱的。后来这首歌先后两个赛季出现在北京队的主场，因为大郅是北京人，所以每次他回到自己的家乡，现场的球迷和赛区主持人都会给他不一般的待遇。

我打心眼里感谢主持人刘芳宇，因为他总能把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甭管你以什么身份回到这里，甭管什么时候你回到这里，我们都接着你，大郅，欢迎你回家！”

《老男孩》很煽情，大郅高高举起手，向家乡父老致谢，就连正在热身的年轻队友们也停下来，和现场的球迷一起为大郅鼓掌。即便他离开赛场的身影有些凄凉，但是他该得到的尊重一点儿也不少！

2月16日，情人节后的第二天，也许这比喻不恰当，但篮球肯定是除了父母、发小以外，陪伴大郅时间最长的东西，就当它是个情人吧。曲终了，人终究要散，所有喜欢大郅的人都希望，未来他还能以其他的身份回到赛场，继续谈这场与青春有关的恋爱。 [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