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厨房里的中国仆人

（原标题：里昂厨房里的中国仆人）

文/孙虹（广东）图/朱艺嘉

今年夏天，由《小舒周刊》牵头策划的法国戏剧节之旅，汇集了各路江湖好汉，一路上趣事不断，状态百出。孙虹是花城出版社中国文学室主任，也是此行唯一来自省外的成员。她所记录的“一日为仆，终生励志”的旅途故事，至今让此行“群居生活”的每位成员忍俊不禁、回味反复。

读完这篇，我们的“法国戏剧节之旅·群居生活”系列也就结束了。再好的旅途有尽头，好在还可以期待下次。——编者

我们到法国的第一站是里昂。感谢美女领队新雨（我多次的旅行搭档浆糊的女儿，天晓得浆糊怎么生得出这么理性聪明的女儿）在Airbnb上订了里昂1区的复式大房子，有3个卫生间，3个浴室（法国公寓的卫生间和浴室是独立的，非常方便），还有一个大大的功能齐全各种餐具多得神人共愤的厨房（我的噩梦就发生在这里）。宽敞明亮的客厅，一架白色钢琴立在墙边，超长的餐台，音响组合，电视，洗衣机，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关键是房东还告知里昂巨大的生鲜市场就在不远的山顶。所有人都感叹咱家的阔气，浆糊和团队中的大厨、贵阳著名私房菜老板兼主厨花朱看着厨房激动地说：我们可以天天烫菜煮饭开席了。当时我对未来毫无预见，也兴头头地踊跃报名：明天我跟你们去山顶的生鲜市场。

里昂著名的生鲜市场就在咱家后面的山顶。其实也不怎么著名，主要是游客大都不知道这里，只知道里昂美食市场（Les Halles de Lyon），但本地居民都喜欢来这里购物，因为这儿比超市价格便宜，品种多，更新鲜。菜市场与咱家直线距离不过千余米，走起来却不容易，抬脚就是陡峭的坡道，对于畏山路如畏虎的我而言真是苦不堪言。好在第一天尚沉浸在混沌的新鲜感和傻不愣登的欢喜中，拖着不情愿的双腿就爬上山了。到了山顶，豁然开朗，好一片开阔的场子！ 右边的小广场摆满了新鲜蔬菜摊和日用品摊，左边的人行道一眼望不到头，整齐地排满两列菜摊、奶酪摊、煎饼摊、腌菜摊、生肉摊、水果摊、面包摊……摊摊相接，绵绵不绝，各种鲜明的颜色，奶酪的醇味，面包煎饼的香气，加上新鲜菜蔬的清甜味道，在里昂微凉的早晨不客气地冲刷着我们的视网膜和鼻孔，致使这一小群异类一时间兴奋异常，在各种摊之间来回乱串，口中不时发出当地人听得懂却不明所以的赞叹声：啊，呀，吆，哇，喔，哦，哈……里昂小贩欢乐地看着这群没见识的外乡佬发完神经，接下来该领教我们超强的购买力了。

由于是单丁插入贵阳团伙，孤竹一枝无依无靠，因此被浆糊强压了两项最不擅长最厌烦的职务：洗碗和出纳。要不是想着还要去阿维尼翁看戏，我如何能接受？ 好吧，为了阿维尼翁，我忍。不过既然要我管钱，我就概不设防，买买买，早花光早省心。

那天在专业主厨花朱的带领下，我们采购了艳丽如美人手指的胭脂小萝卜，秀气小巧的洋芋和茄子，长得像豇豆的豆角，番茄和柠檬，家庭作坊的面包和两种口味的奶酪，家庭腌制的两种口味的橄榄和没口臭蜂蜜大蒜，牛油果，香蕉，苹果，橙子……后来还去了一家当地口碑超好的佩里耶肉铺（Boucherie Perrier，rue victor fort, lyon）。里面各种熟食肉类排排陈列在冷柜里，空气中满是迷醉的气味，我深吸一口气，口中溢满涎水，突然感到腹鼓如鸣，好饿！ 店员一句英语听不懂，好在可以看实物直接点。我们买了培根和短粗的香肠，但鹅肝酱找不到，最后借助浆糊的有道翻译才拎清了。店员两手一摊双肩一耸说没有，过一会子又夸张地说有一款熟食里有鹅肝，口感非常不错，No.1，在他的极力忽悠下，我们买了一块方包大小不知用什么肉（鸭肉？鸡肉？）和鹅肝混合而成的肉泥块儿，另外还买了店里的两款沙拉。林林总总，每人拎了两大包下山。临离开肉铺前，花朱和浆糊作状手提购物袋仰望天空，矜持地表达马上可以开席的喜悦。

首站采购成功以及咱家全功能厨房的便利，令所有吃货特别是主厨花朱和烫菜狂人浆糊心花怒放不能自已，只有我在洗碗时心怀不满：8人8碗加菜碟还有杯子叉子勺子筷子锅堆起一座小山都归我一个人洗，你们在家吃饭也这么滥用餐具么？ 倒霉的房东为何要将住房拿来出租，因而厨房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都有，比如牛奶，各种酒，冻蔬菜和肉，油盐酱醋，各种锅碗瓢盆杯盘刀叉勺，齐全得简直过分！ 最可气的是美丽的女房东还交代厨房里的一切这些天里全部归属于我们。唉唉，慷慨有时害死人啊，比如我。祈求下一站遇见个吝啬房东没有这种鬼厨房。

饭后开会，被开伙冲昏头脑的吃货们居然做出了一个失心疯的荒唐决议：7月15日在咱家举行家宴，豪请法国艺术家一行十余人！ 对吃和煮满怀热情的贵阳私厨“就一桌”老板花朱两眼放光，光头顶丝丝冒热气，鼓着眼球说：没问题，我烧个大菜土豆炖牛入（肉），拌个柠檬小萝卜，再包个豇豆猪肉饺子，把我带来的茅台酒开了，管保法国佬吃够吃好。法语专家曹老师说：我拌个沙拉，另外每个赴宴的法国人会带礼物来，有的是酒，有的是熟食之类，到时都摆上桌，够丰富了。现在报名的人太多，要控制人数，不然招呼不了。在家被赶出厨房的浆糊此刻向领队表忠心：曹老师新雨小舒猪妹儿你们就尽管文化交流，厨房交给我们后勤，花朱掌厨，我和程姨妈打下手，八爷洗碗，分工明确，保证不耽误中法友谊。说罢双手掐腰满脸通红神采奕奕。负责文化交流的小主们当然乐得四肢赞成，唯有我在一旁暗自叫苦计数不迭：来10个人就是增加一倍的碗碟杯子刀叉勺，油腻腻的锅，那得堆起多大座山呢，我得洗到明天吗？ 算来算去算不清场。去他的不算了，死就死一回，不信他们还能天天开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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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A22版）

7月15日，如临大敌，各种采购。除了亲征山顶，曹老师还带领花朱浆糊去了超市，买回了优质牛肉。3个人雄赳赳斗志旺盛，杀上山杀下山杀从超市杀回家。小厮们和贤惠的程姨妈在家包饺子，我在替晚上的工作忧愁。浆糊呼啦啦地洗菜，速度快得似乎菜刚下水就上岸了。花朱哼着小调，好整以暇地切着牛肉、土豆、小萝卜和大蒜，一边叹息没买到姜。半下午时，饺子已全部包完，程姨妈说拿块洗脸毛巾来搭到免得饺子巴起。猪妹儿就拿出了自己的洗脸毛巾。我心里嘀咕：猪妹儿那毛巾虽说是新的，难保上面没有她的眼屎撒。说时迟那时快，毛巾啪的搭在了一大盘饺子上。

此时，炖了一两个钟的土豆牛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关了火在电磁炉上焖着，香得我一时间忘却了晚间的忧愁，使劲吸了两口气，打算趁浆糊不注意时大大地偷吃几块。这厮像盖世太保般警觉，已经警告我好几次不许偷吃，合着还没作案就盯上了，如此我非偷吃不可，不然对不起她。花朱过来调味，我们正大光明地试吃。我捞起一块土豆撮入口内，哇呜！ 绵软细腻，吸满汤汁，香！ 再尝一块牛肉，酥烂香甜，浓而不腻，每一颗味蕾在饱满的汤汁浸润下，像梵·高的向日葵绽放在夏日灿烂的法兰西艳阳下。这哪里吃的是土豆烧牛肉，分明是吃下了里昂山顶的风景啊：那清凉的风，甘甜的菜蔬的清香，还有熟食铺子的芬芳……天晓得花朱是怎么调的味，直尝得一众人唏嘘不已，除了感叹好吃，太好吃！ 简直就词穷无语了。之后，盖世太保浆糊宣布不许再尝，等客人来了才能开吃。我不理她，坚守在锅旁，趁她上厕所的工夫，又狠吃了两大块土豆和牛肉。而后迅速撤离现场，到客厅看小厮们摆桌子。

花朱接着拌柠檬小萝卜。拇指大小的萝卜除了头部脆生生的白，通体裹着胭脂般的色彩，看上去水灵灵鲜嫩诱人，似乎随手便能掐出一泡依云水。花朱将萝卜一剖两半，与切片的柠檬拌在一起，再加上糖，醋，盐，橄榄油，一大盆香脆可口卖相迷人的美味凉菜就横空出世了。夹一块放入口中，上下齿一合，嘎嘣嘎嘣脆，悦耳得来。胭脂的萝卜像欢乐的精灵满嘴里跳跃，清清甜甜，酸酸爽爽，好吃得要逆天啦。花朱不愧为私厨大当家，擅调酱汁是他的看家本领，能把家头人吃安逸了，就不用怕搞不定法国佬儿。

六七点钟，陆续有客来访。两个女艺术家一个带来两块奶酪，一个带来一块方包大小的肉类熟食，演员兼导演老贝带了红酒，历史教师和戏剧导演结伴带来了自制的巧克力蛋糕，服装师娜汀，两位音乐家带来了什么？ 忘记了。每个人都进入厨房奉献礼物，跟厨房里的每个人行吻面礼。之后进入客厅进行文化交流。居然一共来了12人。宽敞的客厅一下子被挤爆了。

盖世太保浆糊牢牢把守着厨房通向客厅的房门，手指点着花朱、程姨妈、我和她自己宣布：今天我们要坚守厨房，做好仆人本分，不得进入客厅，影响主人们的文化交流哈。我撇嘴不屑：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几十年了，你要老子们当仆人？ 要翻天么你个反动分子。花朱说老子今天生日，仆人就仆人撒。浆糊双手向下压：不要心理不平衡，仆人们其实比主人们待遇好，不用忙交流，可以近水楼台先吃食物。一听此言，大家遂不作声，把盘子里刚刚切好的客人们带来的礼物尝了个遍：奶酪很香，肉泥很滑嫩，我顺手又拣了两块胭脂萝卜嘎嘣嘎嘣着。想想主人们也是命苦，要吃仆人们剩下的食物。不禁笑出声来。浆糊扒着门缝听动静，忽听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主们召唤她送酒，她喜滋滋托个大托盘，上面有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摇摇摆摆进入上房客厅。程姨妈开始下饺子。过会子浆糊回来，垮起个脸，说仆人上酒无人理睬，好伤自尊。我们要她端正态度做好本分。她拣了两个萝卜入口才平复了心情，把饺子送了进去。

主人们在客厅各就各位，预备边吃边交流，真风雅。此时法国艺术家突然嚷起来，要仆人们一起上桌，不然他们就不吃。仆人们好激动，以为法国大革命到底是结出了平等的硕果，不像我天朝人人骨子里憋着嫌人贫穷憎人富。我们在厨房里按惯例客气地让了几回，谁知法国革命不彻底，艺术家们居然老实不客气地由着仆人们在厨房里呆着了。虚伪的法国人啊。于是中法两国的主人们继续在客厅里吃喝着文化交流，中方的仆人们具体就是花朱两口子、浆糊和我仍然在厨房里坚守着，不过这时一大半的土豆牛肉和客人们带来的食物都端入了客厅，厨房里仅剩下小半锅土豆牛肉和一盆柠檬萝卜，饺子也是要先供着文化交流的，到最后才轮到仆人。比仆人们更辛苦的是摄影师猪妹儿，忙上忙下不停地拍照（是要办影展么？），一口饭没吃上快饿晕了。还是浆糊心疼干女儿给她各样食物盛了碗，这才偷空躲进厨房吃了几口。

法国人吃了花朱做的菜，赞不绝口，提出要接见大厨。花朱于是荣登客厅，为国争光去了。在厨房猫了大半天，虽说是仆人群中的老大，此刻登堂入室，花朱不禁有些把持不住。隔着刻花玻璃门扇，我们可以看见他动作夸张地比划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会子冲进厨房寻出大老远带来的茅台酒要开给法国朋友喝（因为老贝送了他一瓶葡萄酒），一会子又冲进来一把抄起厨房餐桌上仅剩的一盆柠檬萝卜奉献给主人们，我和浆糊大声喝止也毫无作用，于是厨房的餐桌上就空落落的了，锅里的饺子还没熟。我们感叹每个仆人都怀着有朝一日成为主人的梦想吧，不然花朱怎么会不仁不义把属于厨房的柠檬萝卜抢走献给主人？ 花朱进了客厅不再思归，在客厅里与主人把盏言欢，加入了文化交流。留下3个仆人在厨房，守着一锅尚未翻滚的饺子。

好容易吃饱喝足交流完文化，主人们开始撤席了，撤下来的餐具顷刻填满了洗碗池和池边的工作台，里面汤汁淋漓菜渣浮沉。看着这一座山，我忽然想唱红歌：抬头望见北斗星……脑子极速转动，迅速理解了中国革命为何能够成功，就因为替富人洗碗洗得太多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所以就爆发革命了。我要不要革命？ 革谁的命？ 当然是浆糊，是她安排我洗碗。可是她也是仆人，而且为了让我洗碗，这家伙居然让我住主人房自己睡书房，太阴险了，这样我还怎么革她的命？ 可是我最想革命的对象就是她……正胡思乱想着，历史老师进来了对我们说实在辛苦你们了，不能再让你们劳累了，碗就让机器洗吧。说着亲自动手，把菜渣汤汁淋漓的碗碟酒杯刀叉等滴滴答答全部放入了洗碗机，并示范如何操作。我看着惨遭荼毒的洗碗机，心想原来和解是可以达成的，只需要一个有同情心的主人和一台先进的机器就行了。

接下来的时间，普天同庆，所有仆人都被邀请进客厅，与主人们共同交流。记得那天我们和老贝探讨了法国的治安问题和尼斯的恐怖袭击。老贝说那不是恐怖袭击，是那个人脑筋不好，出问题了，离婚了，想不通，就报复社会了。饭后，法国艺术家迟迟不愿离去，历史老师和导演表示，为了表达谢意，8月13日，他们会在家里亲自设宴回请我们。这个邀请着实令我惊喜了一下，因为法国人的家宴非常吸引啊，不可不试啊。我怂恿领队马上答应，自己也一叠声对着历史老师okokok。历史老师似乎憋着要与花朱比试一下厨艺，太令人期待了。服装师娜汀过来认真地讨教花朱土豆炖牛肉的做法，花朱说回头他写给她。音乐家到处找被花朱收起来的半瓶茅台，说要带回家去喝，太好喝了。这家伙识货。花朱狡猾地藏起了酒瓶盖子，让他拿不成。两个女演员在客厅里抽电子烟，烟嘴里冒出的烟雾让我误以为那是真烟。

一餐饭折腾了一整天，小主们据说也未吃饱吃好，尽顾着交流文化去了。这会子中方主仆们累得打盹犯困，客人们也陆续告别。客厅里一片狼藉，浆糊发令大家都休息去，明天再收拾。花朱去关阳台的门，出去却吓了一跳，阳台上还坐着四五个法国人，正喝着啤酒聊天呢。法国人是有多寂寞，这么晚了还不肯离去。我们不管他们，各自去洗漱。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才离去。

第二天，我打开洗碗机，将洗好的碗逐个取出收好，在机器的下水槽里发现了一根残留的豆角。其实脏碗在进入洗碗机之前，是应该做简单处理的，比如，倒掉残渣。

从那天以后，我学会了使用每个家庭的不同品牌的洗碗机、洗衣机，同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谷歌导航，谷歌翻译，法语葡萄牙语一路通杀，硬是把自己锻炼成了复合型的蓝领人才。想来这一切都要感谢烫菜狂人浆糊，没有她的欺压，我不可能如此励志，也不可能对仆人之心理有如此深刻的考量，并且做出了革命以外的选择，即励志爬升到主人的客厅，成为自己的主人。和平演变就是这么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