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佳玮(网易体育专栏作者)
马特-巴恩斯跟伊巴卡起冲突,被罚出场,没事;上推特发两句牢骚,说队友是niggas,出事了:当种族歧视论,被罚两万五刀。虽说他挺宽裕,今后三年有1019万的工资好领,但凭空罚掉二万五,心里也未必高兴。好比你每个月挣三千,发个微博被罚二百,大小是个数目,而且心里不舒服啊。巴克利和鲨鱼出面挺他:说巴恩斯用这词,不算种族歧视,联盟忒大惊小怪了。
等会儿,巴克利可是反种族歧视的急先锋啊。当年球迷敢叫他黑鬼,他可是能把人直接扔出门去的。摊到巴恩斯身上,就不算了?
在NBA说这个,就是说来话长。
NBA种族歧视VS反种族歧视的历史,源远流长。50年代末,比尔-拉塞尔身为凯尔特人中轴铁塔,却屡屡被波士顿记者忽视:球员们自顾自赞美拉塞尔如何统治联盟,波士顿记者只顾把库西追慕。当然,库西确实招人爱:八届助攻王,不看人传球的首创者,带法国口音的白净好男人;但他的待遇好过拉塞尔实在太多。那时节,红衣主教竭力跟记者推销拉塞尔,可还是挡不住有极端球迷趁拉塞尔不在时,破门而入,在他床上拉屎。身为夙敌,洛杉矶的埃尔金-贝勒也好不了多少:他夏天隐姓埋名出去打小联盟挣零花钱,亲眼看见一群篮球技艺不配给他系鞋带的白人,挣的和他等量齐观的多。一个最经典的故事,足以证明当时NBA肤色对比夸张到什么程度:凯尔特人名将萨姆-琼斯——也就是邓肯之前最好的擦板投篮手——有一次生扛联盟首席白人巨星鲍勃-佩蒂,被吹了犯规;琼斯觉得有必要跟佩蒂说道一下,没等靠近佩蒂,裁判已经瞪了眼:“让开!不许打扰佩蒂先生!”
如是,虽然众所周知拉塞尔性格孤僻,只和队友好,1969年夺冠退役之夜还把记者关在门外,自己和队友单独庆祝,但用他队友霍伊尔的说法,“比尔只是想向周围表达愤怒——击败周围的种族歧视,就是他前进的动力。”拉塞尔用十三年得了十一个冠军,1966年还成为职业体育史上第一位黑人主教练,把所有“黑人无法夺冠”、“黑人都是白痴”的陈规俗套砸得稀巴烂。他和穆罕默德-阿里是60到70年代美国体育圈,黑人反歧视的两位领袖级人物。包括拉塞尔的替补约翰-汤普森,后来退役了,去乔治城当主教练,也是如此满怀愤懑:他几乎只收黑人篮球手,而且每次都鼓动他们,“我们去和这该死的世界打一架吧!”
到了70年代,马丁-路德-金也挨过枪了,在美国,反种族歧视成了一种政治正确。连NBA也无法不承认,联盟虽有杰里-韦斯特这样不朽的人物,但主权却是被拉塞尔、张伯伦、天勾这样的黑人巨星主宰着;ABA那时风声水起,和NBA抢生意;厌恶ABA的会嫌他们花哨,喜欢ABA的则嫌NBA陈腐。当时纽约巨星大嘴巴弗雷泽甩过这么句话:“得了吧,承认吧,ABA就是黑人的街头篮球,NBA还是白人学院篮球!”实际上,ABA和NBA乍合并时,中部城市的记者们,酷爱用球员们吸毒酗酒的段子,来刺激中部保守市民们的神经:看看,NBA都是被黑人坏了风气!
魔术师和伯德的出现,所以挽救了NBA,一是他俩完全改变了当日篮球的审美,二是魔术师完全扭转了世界对黑人的想法。在他被查出HIV之前,魔术师是个完美的偶像:笑得甜美,打法华丽,热情万丈,天真如孩童。那时候,种族歧视基本被叫停,你听得见巴克利抱怨“伯德之所以这么牛是因为他是白人,联盟得罩着他”,但白人如果敢说“巴克利这黑人敢跟我叫板”,立刻会被罚款。种族歧视进入到一种敏感的、追求政治正确的密封罐里。连伯德都承认,“NBA现在的确是黑人运动,我只是努力适应它而已。”——你看,由一个白人出来夸是可以的;但如果一个白人鼓吹NBA是白人联盟,那就麻烦了。
所以看上去,一切像是和平了吗?未必。
旷日持久的20世纪经典案例辛普森事件落幕后,洛杉矶有许多媒体谈到了:之所以这人证据确凿却被判没罪,一部分是因为他的黑人运动员身份——为了保证没有种族歧视嫌疑,对他的判决简直松得有点矫枉过正。实际上,90年代的确有许多类似的事:巴克利听见密尔沃基球迷叫他黑鬼,就会愤怒的跟人对吵,联盟也不敢如何他;而当时在乔治城大学带出了尤因、莫宁、穆托姆博和艾弗森的汤普森教练,继续嚷嚷“我们去和外面那些白人打一架吧”,却不会被处罚。
因为,在“政治正确和平为上”的大环境下,有色人种正受到保护——也许保护得太好了。
快速推进到2013年的当下,巴恩斯事件。
如巴克利所说,黑人球员间彼此叫对方nigga,确实常见:这本来就是街头俚语,黑人们互相调侃,谈不上恶意,等于是昵称。实际上,在NBA,黑人们是很可以拿自己肤色开玩笑的,肯扬-马丁当年在网时,曾经自称是个“黄人”,然后又补充说是“浅皮肤黑人”,这种话自己尽可以调侃;但如果有个白人对他说“你是浅皮肤黑人”,职业生涯立刻就会有大麻烦。
实际上,NBA在巴恩斯这件事上,的确犯了一个细节的错误。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见到nigga,就罚了巴恩斯的款,忽视了巴克利和鲨鱼念叨的,“黑人球员间经常彼此念nigga”。这种判法看似是宁可杀错三千,决不放过一个,绝不容许种族言论沾染,但会起到反效果:
黑人球员们厌恶种族歧视,不在于它可能让黑人吃亏白人受益(比如60年代),而在于这种规则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区别对待。如果说60年代的种族问题核心是白人对黑人赤裸裸的轻蔑,那么如今的问题就是,每逢遇到种族问题,“政治正确”的需求就会自动进入“有色人种们都说不得”的程序;以前,有色人种是被仇视和抵制;而现在,有色人种及其话题被当成了珍惜保护动物,谈都不能谈;巴恩斯自己身为有色人种,说句街头俚语,都会被无差别犯戒。这是另一种区别对待;你可以说这是保护有色人种,但还是没把他们当成正常人、普通人、一般人来看待。
马里昂-琼斯以前说过,“我们女运动员要争口气,不是贪图比男运动员挣钱多或享有更多福利——我们只是想把男运动员平等而已。”这是无数女子运动员终其一生的要求;而有色人种球员,其实到最后争的也是这一点:他们当然厌恶被歧视,所以拉塞尔、魔术师、阿里们终其一生与种族主义抗争;但他们更不喜欢被刻意保护。他们到最后,也就是想当一个被好好看待的正常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