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逸梵这个名字,对大多数人来说陌生极了,的确,她没有诗文传世,颇有些美术才华,却也未曾闯出名堂。
但是因为有一个天才的女儿张爱玲,让她现在还能不时被人提起。
9月30日,是张爱玲的百年诞辰,稍早的9月1日是她逝世25周年;她的书迷取谐音把今年称为“爱玲年”。在铁杆书迷眼里,张爱玲是20世纪最炙手可热的文学偶像,但提起黄逸梵,粉丝们的态度却是爱恨交加——
对于张爱玲来说,这个又美又作的母亲是她一辈子的心魔。
“世界这么大,我想离婚去看看”
黄逸梵生长在官宦之家,门庭显赫,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已离世,所以她从未得到过父爱。
在她22岁那年,被家里人做主许配给了名臣之后,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论起门当户对,两人也算一双璧人。
婚姻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张廷重的封建富家少爷做派让黄逸梵十分反感,她所向往的始终是外面的世界。
她依照当时最流行的西式风格打扮相貌,规划自己的衣食住行。她曾与胡适打牌,一身长袍配红蔻丹衬托出浓浓的希腊风情,一时间成为牌桌上独领风骚的尤物。
张爱玲后期对于服装的审美风格,多是源自于母亲的影响。这个美丽又极富个性的女子,是张爱玲潜意识里对自我形象的烙印。
反观张廷重,整日沉迷于鸦片之中,周旋于舞女之间,像乌龟一样藏身于深深庭院,假装看不见时代与世界的变迁。这就是张爱玲父母之间生出嫌隙、直到分道扬镳的主要因素。
出身在传统官宦世家,黄逸梵的思想却极为开化,阿尔卑斯雪山上滑雪时,一行男性友人都比不过裹过小脚的黄逸梵。正如她在那个年代所散发的生命力——竭尽全力,要将人生活得滚烫。
1930年,黄逸梵请外国律师协议离婚。她说:我的心意已像一块木头。这场离婚,与其说是一对性格不合的夫妻分手,不如说是两个迥异时代的分裂。
至此,她也成为了民国时期第一个主动与丈夫离婚的女性。
“我是她的女儿,也是她的观众”
“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母亲立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
这是张爱玲对于母亲的描写,在这些措辞中,我们读得出对母亲的崇拜,却读不出孩子对妈妈的亲昵感。
黄逸梵与张廷重从走入婚姻就没有停止过吵闹,随着黄逸梵觉醒,第一次离家出走国外时,张爱玲与弟弟还只是垂髫稚儿。
彼时的黄逸梵早就顾不得孩子了,这个家禁锢住了她对未来的所有期许和希望,她渴望逃离的愿望岂是这一双幼年儿女所能牵绊的。
于是,小小年纪的张爱玲便眼看着父亲一点点萎缩在灰扑扑的烟榻上,眼见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陌生女人出入于张家宅子。
爸爸的爱,她够不着,妈妈的爱也摸不到。父母健在,张爱玲却在精神上犹如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对母亲,她是怀着一种生疏又向往的矛盾心态的:“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母亲。她是一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
对母亲的感情,好像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浪漫而神秘,却总是触碰不到,让人觉得辽远而陌生。
张爱玲说:“有两次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感。”
一个孩子,对母亲会有生疏的刺激感,所以,她永远也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挤到母亲的怀里撒娇亲昵。
在母亲与父亲吵闹的那些日子里,张爱玲看到了反抗与挣扎;在母亲偶尔归家的时日里,她又在其指导下读英文单词、弹钢琴、画画。
母亲与友人肩并肩坐在钢琴边,模仿电影里明星们的恋爱桥段,张爱玲仰望着母亲,看得入迷,那是她昏暗童年里的一束清澈、纯净的光。
即使疏远,张爱玲却在潜意识里将母亲当作自己的偶像,并在日后的人生中,下意识地复制着母亲的热烈,努力活成了母亲的模样。
“嫁人还是读书,你选一样”
离婚后的张廷重又重新跌入了混沌与堕落中,此时的张爱玲逐渐生出了叛逆和不屈,开始了与父亲的对抗。
有一晚,她受不住父亲和继母的虐待,带着疟疾逃跑出来,找到了母亲黄逸梵。
那时的她带着母亲当年给她的温暖和光亮,以为到了妈妈怀里,日子就又会明朗起来。
母亲教她礼仪,教她如何在上流的舞会中保持淑女气质。但是张爱玲始终没有达到期望,学不会笑不露齿,也不会在走路时迈着纤纤细步。在处理人际交往时,张爱玲就像是一个白痴,甚至不敢去理发,不敢见陌生人。
这一切在黄逸梵看来,都是令人失望难堪的。
作为母亲,她深之女人这一生有多么不易,于是,她用恨铁不成钢的心态来拉拽着张爱玲。
可是,这样的爱势必不会被一个正直青春期的孩子所理解。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母亲的一字一句,像是刀子一样扎进了张爱玲的心理,她的一切信心与尊严,都碎在了母亲失望的话语里。加之生活拮据,再无多余的钱来抚养女儿的母亲给了张爱玲一个选择:
“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
母女之间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修复的苗头,又因为金钱花销的讨论而再次被灭掉了,甚至产生了可怕的距离。
张爱玲曾在《私语》里提到:“看得出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也就是从这时起,在张爱玲心目中,“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她坦言:“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我想给妈妈赔罪,可她不在了”
这段拧巴的母女关系,使得张爱玲在后来的亲密关系里,始终有一抹隐隐的不安全感。从小没有被狠狠爱过的女孩,长大后往往不会识别什么是爱。
后来的张爱玲,原本已经活成了母亲所期待的那样:自主、独立、爱憎分明。可是,她却渐渐把她对母亲的爱和崇拜熄灭,转而拉远了这段母女关系的焦距。
至于母亲给出的那道选择题,张爱玲的答案是:读书。
从那时起,她在心里埋下了赚钱的种子,而这枚种子最初的力量,就是要将学费还给母亲。
在极度缺钱的时刻,张爱玲终于赚到了自己的800元学费,她兴高采烈地拿着这800元去找母亲,却被母亲输到了赌场上。
后来,黄逸梵再次离开,而锋芒渐露的张爱玲开始了她的女作家之路。她赚到稿费后努力攒钱,换成了两条金条,小心翼翼地等到母亲从国外回来,把两条金条递给母亲:“感谢你为我花了这么多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不是感恩,而是一种“两清”。这份摇摇欲坠的母爱,她不再亏欠了。黄逸梵又一次出国,母女再未相见。
1957年,黄逸梵在异国病重,给女儿写信:“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张爱玲彼时正在美国,她没有按照要求赶到伦敦,而是绝情地寄了100美元。一个月后,黄逸梵去世。
看起来,张爱玲长大了,硬气了,终于有机会反击报复母亲了。可是,与母亲死生不复相见却成为了她临终前最大遗憾。
张爱玲晚年时,邻居发现她常常面壁喃喃自语,禁不住问:“您需要帮助吗?”张爱玲的回答自嘲又令人玩味:
“请您理解,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
武志红在《为何家会伤人》一书中说:“我们是镜子,也是镜中的容颜。”童年的家庭关系就是一面镜子,我们的一生都在反射着我们的童年。张爱玲的文字之所以那般苍凉,不过是因为她孤寂悲哀的童年时光。
在这段时光中,她对父亲无爱,也就无恨。而她对母亲却始终怀有着一份爱而不得的饥渴,直到后来因爱生恨。
张爱玲最后在《小团圆》中说:最终,你走的可能都是同一条路,而她一早知道,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你们多少都一样。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张爱玲回望着自己与母亲的这段拧巴又纠缠的爱,也会对这段感情怀有太多不忍。
或许,她逐渐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与母亲相似的人,因为在这位与自己最亲密的女子身上,她终于学会了爱与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