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搜罗记忆里学生时代的所有老师,似乎每一个都是“大嗓门”。
文化课的女老师居多。于是课堂上,老师们的发音听起来似乎总是尖利的,能轻易地刺穿你的耳膜。当你的灵魂准备出去溜达溜达的时候,总能稳准狠地一钩子把你拽回来。
每每读到课本中对老师的描写时,我常常有一种疑惑:
为什么书里的老师都那么温柔?而真实的老师却不是呢?
后来,同学们常常在课间悄悄议论,说老师群体中都有这么一条“潜规则”——不能让学生看出你的好欺负,否则就得被学生骑到头上撒野。
我至今没闹明白,当年那个一语道破真相的同学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领悟,但我却始终记得曾经有一位音乐老师,她仿佛真的是从书本里走出来的老师,漂亮又温柔。
她的头发总是柔顺地披在瘦削的肩头,在那个不太流行染发的年代里,她的头发却在阳光下闪耀着好看的红棕色。她的皮肤白白的,喜欢穿粉蓝色的衣裙,整个人都显得软糯糯的。她的声音也是极其柔软的娃娃音,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歌声轻悠悠地飘出来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那位美丽又温柔的老师,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后来的审美,让我立志做一个像她那么温柔的人。
可是,当她轻柔的声音被那些男生调皮的起哄声覆盖时;当她柔顺的头发被课上的吵闹气得蓬乱时;当原本软糯的她面对学生的挑衅时,白皙的手指舞在了同学的脸上,飘出歌声的嘴巴也终于颤抖着吐出了扎人的恶语。
没过多久,我们再也没见过那位老师。除了想念,脑海中更加坚定地认同了那句名言警句:“不能让学生看出你的好欺负,否则就得被学生骑到头上撒野。”
于是,从那时候起,我就从心里把温柔和“好欺负”画上了绝对的等号。
02
第一次登上讲台时,正巧是新生家长会。那时候,两脚刚刚踏出校门,还没来得及踩踩泥,就站上了一座不容出糗的神坛。
我依稀记得,当一屋子家长和学生全部望向我时,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学生的眼睛里是好奇,夹着一丝由陌生感引发的畏惧;家长的眼中是期待,也流露出一份极力隐藏的挑剔。
而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露怯,不能温柔,不能让人觉得我好欺负。
于是,我撑着胆子,努力表现出对学生事务的娴熟。我放大音量,语气笃定,面容严肃,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颤抖。言语间,我假装不经意流露出我之前工作经历的林林总总,不过是塑造自己是有经验有资历又不好惹的形象。
也许,这一切努力,早在我强装成熟之时,就被不时冒出的稚气所出卖。
当小豆豆们在课间亲昵地围过来时,我忍着内心的幸福感,非要板起脸来让他们回去坐好;当他们拧不开水壶盖子,系不上鞋带像我求助时,我也坚持忍住泛滥的母爱,拒绝并催他们自己去做。
那时候,我的内心对于师生关系的亲密感存在着莫名的恐惧,我担心一旦失去了距离和分寸感,学生们就不“怕”我了,我就管不住他们了。
我也羡慕邻班那位被学生们抱住叫“妈妈”的老师,我也享受孩子们对我的依恋和信任。但是,学生时代那位离职的老师,和同学的那句话,像是魔咒一样,总是在心上盘旋。
知乎上有个话题“温柔的人就不适合当老师吗?”下面有一条评论让我深有感触:
“中国的老师,讲的是一种规则性,不是说要长成什么样子,但是要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所以,才会有许多新入职的老师像我这样,将“温柔”当作是与“不怒自威”相悖的气质,是老师在学生中间立威的大忌。
所以,常常会有一种很奇异的现象——新老师往往看起来更加“凶”,反而有经验的老教师却平和而温柔。
03
作为老师,最大的悲哀不是被家长告,而是管不住自己的学生。教师职业生涯中的至暗时刻,并不是一番苦心遭人嫌弃,而是被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辱骂甚至殴打。
正是因为对这个至暗时刻的恐惧,才会有强装凶悍的老师,在讲台上制造自己不好惹的人设。
但是,温柔其实并不等于好欺负,就像凶悍并不等于不好惹一样。
我们班曾有个男孩子,从三年级起就变得暴戾无比,动不动就对别人动手,打起架来连人高马大的男教师都拉不开。
起初,我选择以暴制暴,心想:再凶也不过就是个小孩子。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孩子,在全班同学面前狠狠地扎了我的心:“你以为你很厉害吗?你算个什么东西?少管我!”
我愣在原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同学们惊讶地看着口出狂言的他,又全部转头盯着我的反应。我鼓着最后一口傲气,勒令叫家长来,之后就垮了。
那个瞬间,就是我的至暗时刻,我以为我的严厉足以压得住学生,却没想到还是丢盔卸甲。
卸下装备,我开始反思自己:孩子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当我们双方都冷静下来时,我才从他妈妈那里得知他爸爸家暴以及抛妻弃子的事情。
我放下姿态,跟他坐在一起聊天,我告诉他,谁的父母都会吵架,我小时候也见过。当我与他并肩时,他才舒展开一身的刺,哭着说:“我要保护妈妈,我要带她离开。”
他骂同学,是因为同学弄坏了他妈妈攒钱给他买的新书包;他打架,是因为同学随口说了一句不干净的脏话:“你妈的……”他妈妈是他心头的刺,谁都动不得,所以才像发疯一样地与全世界对抗。
这以后,他偶尔也会控制不住情绪与人争执打架,但是只要我出面,让他别给老师惹麻烦,他立刻就会停手,乖乖地听我教育。
毕业以后,他常常回学校来看我,笑眯眯地跟我说他又考了全班前十,而且再也不打架了。
我终于把他管住了,但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信任和爱。
04
事实上,教师与学生之间的距离其实特别难把握。远了吧,孩子不敢相信你,你也很难深入地了解他们;近了吧,学生又容易跟老师没大没小,导致凶起来也压制不住。
但是,如果你去问家长,是希望老师凶一点还是温柔一点,我相信绝大多数家长还是希望老师能严厉一点,因为他们比老师本人更加担心“老师管不住学生”这件事的发生。
毕竟,随着学生年龄心智的增长,父母在家庭教育方面会逐渐跌入无能为力的境地,这时候,只有把老师搬出来,才是最后的杀手锏。
所以,身边常常会听到有家长抱怨老师太温柔的奇葩意见,就因为目睹老师的和风细雨,听说老师和学生打成一片,便以此为理由,状告老师不负责任。
记得初三时,我们班的一位物理老师在课堂上被同学气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管得轻了,你们不听。管得重了,你们家长不干。你们知道我这个老师当得多窝囊?我真不想干了!”
没想到,十几年前的这句哭诉放在今天依然如此应景,道出多少老师的辛酸。
对于教师该不该温柔这一话题,知乎网友 @小嘎 这样说——
所谓“温柔”,是打双引号的温柔,是不成熟的老师面对孩子的腼腆,是作为老师不能出现的,对学生的“内向”。
比如说不会拿捏和孩子的距离。既要让学生对你产生一些必要的敬畏感,也不能和他们距离太远。
比如说不能定住神,果断地分辨孩子们事务的轻重缓急。
比如说不能演出适当的情绪。什么时候严肃地谈话,什么时候温和地谈心,什么时候演出一点引发学生共鸣的惊喜,什么时候演出一些学生动容的悲伤。
讲台和座位有距离,你得像生活化的话剧演员,控制好度。
深以为意。
很多老师是在无意识中总结了这些规律,甚至融入了自己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有的高年级小学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言语声调会做作——因为和孩子说话说多了,他们一生都在入戏。
老师对学生的严厉可以演得出来,但爱却不是;老师的不怒自威是“演”好教师的道具,但面对学生那颗赤诚的心,却是支撑我们“演”好人生导师最大的动力。
如果你长大以后,总是想起那个凶你的老师并且依然存有怨恨,那么不妨把那当作是一场戏。
因为每一位老师在讲台上的几十年,都是在温柔与严厉之间,努力地与自己达成和解;让这份师爱,得以用最体面的方式,留存在我们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