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赛艇，亦可覆舟？西班牙国王跑路记

本文由横滨飞翼与西班牙时政评论员Noelia Gordillo共同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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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当西班牙代表团进场的时候，看台上的西班牙观众纷纷起身致意。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们祖国的代表团，还因为西班牙代表团的旗手是克里斯蒂娜-德-波旁。从她的名字或许有些人猜到她的身份不一般。克里斯蒂娜是一名西班牙帆船运动员，但在平时，西班牙人都会称呼她克里斯蒂娜王女（Cristina Infanta de España）。

克里斯蒂娜王女在当时之所以受到如此待遇，不仅因为她王室成员的身份，更因为她的父亲、时任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当时深得民心。然而当时在汉城奥林匹克竞技场内满面春风的她或许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她竟然会成为她祖国人民的公敌，而他的父亲更是晚节不保，被迫自我流放。

西班牙的国王跑了？

2020年8月3日，现任西班牙国王费利佩六世收到了父亲、前任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的告别信。在信中，胡安-卡洛斯一世写道：“为使你行使职能，创造一个安宁的环境，我的忠诚和人格都让我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我向你宣布我决定移居西班牙之外。”落款是“永远忠诚、爱你的父亲”。

费利佩六世（左）与他的父亲胡安-卡洛斯一世（右）

国王自我流放，这在世人看来绝对算是稀罕事了。事情的起因是在今年年初，瑞士检察院在进行反洗钱调查时，查到了一个有嫌疑的账户在2008年8月8日那天收到了来自沙特阿拉伯王室的一笔一亿欧元的汇款，而这个账户属于胡安-卡洛斯一世。此后经过多方媒体跟进披露，胡安-卡洛斯收取沙特阿拉伯政府1亿欧元，并作为交换，利用国王的身份说服西班牙国家铁路公司在建设沙特阿拉伯的哈拉曼高铁项目中作出更大让步。

西班牙是高铁技术先进国，直到今天西班牙人还普遍认为中国的高铁技术是由西班牙提供的。2006年，沙特阿拉伯开始筹建哈拉曼高铁以连接麦加和麦地那这两个城市。在招标过程中，沙特阿拉伯政府向胡安-卡洛斯一世行贿，以期他能说服西班牙国铁降低报价。胡安-卡洛斯一世答应了这一请求，最终西班牙国铁将报价从原来的150亿欧元降低到120亿欧元，并附送35列编组高铁列车。

这个私人账户由一家位于巴拿马的基金会管理。胡安-卡洛斯一世每年都会从这个私人账户中取钱。在发觉可能会被司法机关调查之后，他把账户里剩余的6500万欧元都“无偿赠与”给了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德国女商人维特根斯坦。

维特根斯坦，据信她与西班牙国王交往甚密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即便是在今年疫情期间不能上街，西班牙民众也在网上发起了盛大的声讨胡安-卡洛斯一世的行动。西班牙国王是有工资的，每年大概在25万欧元左右，而即便已经退位，胡安-卡洛斯一世每年还是能拿到15万欧元的王室津贴。西班牙民众愤怒的点在于，胡安-卡洛斯一世上吃国家津贴，下吞社会资源，王室每年拿走8.3亿欧元的津贴竟然还不能满足他的胃口，甚至要靠出卖国家利益来收取外国的贿赂。

其实在自我流放前，胡安-卡洛斯一世就已经是非缠身了。2012年4月，胡-卡洛斯一世偷偷摸摸跑到博茨瓦纳，和前文中提到的女商人维特根斯坦去狩猎大象，不慎臀部骨折，最后灰溜溜地回到了西班牙。这一事件极大地损害了胡安-卡洛斯的形象，也造成了民众对王室的不信任。丑闻曝出之后，关于胡安-卡洛斯一世的其他传闻也开始满天飞，比如有消息称他一生中与1500个女人（比如和他一起猎象的维特根斯坦）发生过性关系，私生子不计其数，2015年的时候还有两人声称自己是他的私生子。

当时，西班牙已经陷入到经济危机之中，但王室花钱依旧大手大脚，心生不满的西班牙民众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并要求国王公布王室支出，自证清白。

压力之下，胡安-卡洛斯一世被迫公布了王室每年的支出明细，但却而引发了民众更大的信任危机，西班牙的君主立宪统治不再稳固。虽然王室并无实权，但民众并不愿意再信任一群养尊处优的贵族。胡安-卡洛斯一世的民间满意度逐年走低，2014年他只得到了3.8分（满分10分）的民间评价。

2014年6月，胡安-卡洛斯一世宣布将让位给儿子费利佩，试图通过退位的方式让自己远离旋涡。但这套把戏蒙的了一时却搞不定一世，最终他还是被民意的旋涡吞没被迫流亡海外，成为自1931年阿方索十三世（也是胡安-卡洛斯的祖父）之后第一位流亡海外的西班牙国王。

曾经明主，人设崩塌

其实在2011年以前，胡安-卡洛斯一世在西班牙民众的心目中一直是明君的形象。因为多年前，正是他以弱势姿态逆袭扫清了独裁者佛朗哥留下的旧势力，挫败了军事政变，展现了强人之姿，将西班带进了新时代。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西班牙君主制被推翻，西班牙国王流亡海外，随后政局不稳发生内战（著名作家海明威、乔治-奥威尔等人这一时期就在西班牙做前线报道）而此时作为极右翼党派长枪党的主要领导者之一，北非殖民地叛军领袖佛朗哥在内战中趁乱夺取国家政权，成为了西班牙的独裁者。

在政治立场上，佛朗哥是彻头彻尾的法西斯主义者，但他因在二战中保持中立（至少是表面上的）并在战后坚持反共政策而免遭清算。1947年，为了拉拢保皇派压制国内的反对者，佛朗哥颁布了《西班牙国家元首继承法》，宣布把国号改回西班牙王国，恢复王室实行君主专制。

独裁者佛朗哥

虽然西班牙恢复了君主制，但西班牙的王位在佛朗哥（自封摄政王）的控制下一直悬空。由于胡安-卡洛斯的父亲胡安亲王（当时法理上的王位继承人）在西班牙政坛很有影响力，作为政治妥协，佛朗哥钦点了胡安-卡洛斯为西班牙王子，西班牙的政权一直保持在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状态中。

1973年，佛朗哥的心腹和接班人、时任西班牙首相路易斯-布兰科被巴斯克民族主义组织“埃塔”当街炸飞到5楼横死街头。这一事件被看做是西班牙历史中的关键转折，佛朗哥失去了在自己死后能够制约胡安-卡洛斯的唯一人物。两年后佛朗哥病亡，他的派系再也无能压制局面，于是胡安-卡洛斯顺利加冕西班牙国王，是为胡安-卡洛斯一世。

在胡安卡洛斯登基后，他立即着手西班牙民主化改革，恢复君主立宪制，将权力重新交回到民众手中。西班牙国王自此之后仅为西班牙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变成了首相。

1981年2月23日，佛朗哥残余势力不甘心失势，遂发动政变。此时胡安-卡洛斯一世不顾个人安危，在电视上发表讲话，呼吁人民和三军与他站在一起，捍卫民主政权，他在讲话中说道：“西班牙永远会向前迈进，不会回到过去，政变若想成功，那就先把我杀了。”最终在他的指挥下，西班牙政府在24小时内成功挫败政变。

在当时的西班牙，没有人会认为胡安-卡洛斯一世不是一位明主。1981年之后，每年的2月23日，西班牙都会举行庆祝仪式，致敬赞美胡安-卡洛斯一世。西班牙著名导演阿尔莫多瓦（92奥运会总导演）也表态，称即便是西班牙仍然是君主专制，只要由胡安-卡洛斯一世担任君主，他对西班牙就始终充满信心。

随后的两届奥运会，更胡安-卡洛斯和以他所代表王室的光辉形象更是被推向高峰，1988年克里斯蒂娜王女参加了汉城奥运会并担任旗手，被普遍认为是彰显出了王室亲民的生活作风，王女与运动员一同身体力行，同吃同住，为国争光，拉近了民众与王室之间的距离，在西班牙国内评价颇高。

而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担任西班牙旗手的是卡洛斯的另一个孩子费利佩王子（如今的西班牙国王），作为一个帆船运动员，费利佩带队进场时巴塞罗那全体观众纷纷起身致意，场内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这既可以看作是观众的爱国情怀和民族自豪感使然，也可以理解成是对这位未来西班牙领导者的赞美和期待。

奥运会让西班牙王室的受欢迎程度达到了历史的最高水平。但实际也为未来发生的一切埋下了伏笔——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已经升级为奥委会官员的克里斯蒂娜王女结识了自己日后的丈夫乌丹加林（当时是一名水球运动员），和克里斯蒂娜一样，乌丹加林身份非凡，他的父亲是纳瓦拉当地著名的商人和经济学者，在巴斯克人中颇有威望，还是巴斯克民族主义党内的核心成员。所以胡安-卡洛斯一世之所以让女儿与乌丹加林成婚，也普遍被认为有安抚巴斯克人的意思在其中。

乌丹加林与克里斯蒂娜

但谁也没想到，乌丹加林却成为了日后西班牙王室人设崩塌的引爆点，2010年前，西班牙王室在欧洲民间的评价远远高于穷奢极侈、破事儿缠身的英格兰王室。但2011年11月，乌丹加林被爆出涉嫌收受贿赂、玩忽职守、财务侵吞、挪用公款、洗钱等多项经济罪名而被调查，克里斯蒂娜在不久之后也成为该案的直接嫌疑人，在西班牙国内引发轩然大波。

虽然克里斯蒂娜本人宣称对此事毫不知情，但她和乌丹加林两人从2004年起就陆续担任西班牙多个基金会的理事，经过调查，乌丹加林涉嫌挪用6.6亿美元的公共资金，并在案件调查过程中有干扰调查、破坏证据、转移资产和洗钱的行为。更重要的是，由于乌丹加林和克里斯蒂娜所掌管的基金会与巴塞罗那储蓄与退休金库（La Caixa）等多家银行往来密切，西班牙民众怀疑他们的退休金和养老金被王室所挪用和侵吞——要知道当时西班牙失业率一度飙高到34%，许多人要靠父母甚至是祖父母的退休金和养老金才能过活，因而这种怀疑显然引发众怒，甚至动摇了西班牙王室得以继续存在的信誉根基。

在因经济犯罪被调查之初，乌丹加林拒绝承认一切罪名，然而乌丹加林虽然打算死挺，以胡安-卡洛斯为首的王室却并不打算保他。在调查刚被披露之初，西班牙王室就宣布开除乌丹加林与克里斯蒂娜的王室成员身份，并在2013年剥夺了他们俩的所有贵族头衔。

见势不妙，乌丹加林和克里斯蒂娜夫妻二人立即流亡到瑞士。然而在各方压力下，两人后来还是回到西班牙。2018年6月，乌丹加林揽下了全部罪责，被终审判决5年10个月监禁，而克里斯蒂娜则被认定对丈夫的一系列罪行毫不知情，因而被判无罪。但至此，王室在民众心中的信誉开始破产，至于胡安-卡洛斯国王日后被爆出的种种丑闻，则加速了王室的人设的反转，直到被迫自我流放。

王室认同危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次胡安-卡洛斯一世的自我流放，实际上是一次苦肉计——将自己完全的放到了国家的对立面，有利于王室塑造其子费利佩六世刚正不阿、大义灭亲的形象，并试图来挽救西班牙波旁王朝岌岌可危的统治。

然而，尽管机关算尽，但他的小小努力却无能改变长期以来西班牙国内的政治和民众意识形态问题，毕竟社交媒体时代，舆论的控制已经难如登天，何况西班牙作为一个国家，其本身政体不稳定。

从政治区块来看，西班牙由17个自治区组成，这些自治区拥有各自语言或方言（如加泰罗尼亚语、巴伦西亚语、加利西亚语、巴斯克语等），以及生活习俗等等。

比如巴塞罗那队所在的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就是全西班牙最早经历工业化发展的自治区之一，情况类似的还有巴斯克自治区。发达的经济和先进的工业水平助长了这些地区的民族主义情绪，这也是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浪潮的由来，以及它始终存在的原因的原因。

缺乏向心力与统一思想一直是西班牙所面临的严重问题，站在过去的视角来看，保留王室对于国家集体认同的确有一定的作用，但即便如此，许多自治区的公民对“西班牙”这个国名依然缺乏认同感。在西班牙，“谁是国家元首”这个问题在不同人那里有不同的答案。比如保守主义者认为国王能代表国家，而共和主义者则认为西班牙该转向共和制，总统才能代表国家……甚至有人认为各个政党的参选者也不能代表国家，他们最多只能代表他们所在政党的利益。

作为最重要的自治区，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人民大多渴望废除君主制，建立一个共和制度的西班牙，而近些年，严重的经济危机、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恐怖主义带来的威胁……这一系列问题都加剧了加泰罗尼亚的民族主义势头。在西班牙国内，虽然很多人并不支持加泰罗尼亚独立，但他们确实认为西班牙的君主制已经走到头了。而王室奢侈腐败的生活，显然已经成为这个国家经济上的累赘，民众越来越不认为王室能够继续团结这个国家，保证人民的安全。

而这次国王出逃，很多西班牙人就认为这无非是王室自以为是的耍猴把戏，要知道胡安-卡洛斯虽然自我“流放”，但阿布扎比的豪华酒店依然能保证其穷奢极欲的生活，这其中的开销自然还是要靠西班牙的劳苦大众买单。

当然，对西班牙来说，是否去除君主制依然是一个非常复杂和漫长的议题，因为想要成为一个共和制国家的话，西班牙就必须面对国内庞大的保守主义群体，但社会又是否愿意做出改变，这仍是个未知数。

实际上，胡安-卡洛斯一世流亡的消息被曝光，还要源自政府和王室为了维护社会秩序、防止社会革命而做出的诸多隐瞒行为中的一次细微疏忽。在此前的一次王室成员们的公开亮相中，胡安-卡洛斯一世缺席，媒体由此推断出他已流亡海外，随后在舆论压力下，王室才公布了前文所提到那一封“告别信”。

在这种情况下，胡安-卡洛斯的“流亡”其实更像是一场针对国民的政治作秀，而至于之后的路怎么走，他的儿子费利佩六世和西班牙当局恐怕暂时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正所谓“水能载舟，亦可赛艇。”——全家都玩帆船的西班牙王室，现在对此一定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