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的女游泳运动员，斩获冠军无数，时人送雅号“美人鱼”，甚至被时任领导人认作义女。可惜人怕出名猪怕壮，正值花季的“美人鱼”被一位司令看上后强行霸占，从此出水芙蓉的传说不在，堕落进了万丈深渊，甚至染上了毒品。
这是一部苦情电视剧的梗概？
不，很多言之凿凿的中文媒体，甚至严谨的学术期刊中，都告诉读者，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里的主人公名字叫杨秀琼，是中国第一代游泳运动员，曾经代表中国参加过1936年柏林奥运会。而她的结局就是如上所述，被一个名叫范绍增的川军军阀霸占，成为其第十八房姨太，1949年后移居加拿大，孤独终老。
“美人鱼”杨秀琼
没人怀疑，因为合理。因为在大多数人的脑海中，那个年代，就应该如此。
但人们的思维定式，绝不意味着就是历史的真相。
美人
即便是过去了80年，以现在人的审美，杨秀琼的面容也并不过时。
在80年前，杨秀琼可以说是绝对的美女。如此的相貌，偏偏又从事了一项当时颇受争议的项目——游泳。
毕竟那时候的中国男性，看到一段女人雪白的胳膊，都要想到裸体。更何况需要身着紧身衣，在泳池里翻腾的游泳。
根据杨秀琼的自传，她出生于1919年的香港，与五四运动同龄。
在科学与民主的大旗鼓舞下，许多女性开始摆脱缠足、束胸，摆脱男性的控制。走出家庭，走向学校，走向运动场。
即便如此，在当时人的观念中，女性游泳仍然属于“娘们洗澡”。
所幸杨秀琼的父亲杨柱南十分酷爱游泳，再加上香港受英国影响，风气较为开化。所以杨秀琼在10岁时就进入了泳池，开始了自己的游泳生涯。
1930年，是杨秀琼展露头角之年。
其一是第三届广东全省水运会，斩获100米蛙泳、100米自由泳、400米自由泳三项冠军。
其二是华南体育会第七届水运会。斩获50米、100米、400米自由泳，200米蛙泳以及100米仰泳冠军。
其三是全港华人游泳赛，凭借积分斩获个人成绩总冠军。
其四是全港公开渡海泳赛，以破赛会纪录的成绩斩获冠军。这次渡海冠军让杨秀琼第一次体会到了替国人争光的感觉，她后来回忆：
“当我扶着岸边的石堤上岸，发现其他人还没有赶上我。岸上人山人海，拍掌高呼，中国人尤其起劲儿……有一西人（洋人）女子，曾经游过海峡，获得冠军，今年竟被我所败。她失意至极，竟哭了出来。”
这一年，她才12岁，但这只是开始。
3年后，即1933年，伴随着北伐的结束和“黄金十年”的开始，国民政府决定在南京继续举办全国运动会。邀请全国各省、市以及香港、菲律宾等地华人华侨共32个代表团共2200人前来参赛。
杨秀琼与她获得的奖杯（图片来源：《寻找美人鱼杨秀琼——香港一代女泳将抗日秘辛》潘惠莲著）
当时不满15岁的杨秀琼代表香港队，参加了女子游泳全部的5项赛事：50米自由泳、100米自由泳、100米仰泳、200米蛙泳、200米接力。
杨秀琼斩获全部冠军。
如此惊人的举动震惊了全国，通过各地的报纸、广播，杨秀琼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体育新星。又因其出色的外表和高雅的气质，被媒体冠以三个字——美人鱼。
扬名
在杨秀琼包揽五项冠军之后，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汪精卫给她题写了四个大字——鲸变天地。
一年之后，杨秀琼将这种争冠的势头带到了国际赛场。
1934年远东运动会，由于中国不承认满洲国的地位，日本退出了本届比赛，仅剩中国和菲律宾参赛。尽管如此，中国体育仍然在许多领域无法与菲律宾抗衡，唯独在游泳上，杨秀琼包揽了4项冠军。让中国国旗和国歌奏响在了异国他乡。
杨秀琼登上远东运动会冠军台
当时的第一号媒体《中央日报》用硕大的标题写着：
“女游泳我国大胜，美人鱼为扬眉吐气。”
香港《工商日报》评价：“杨女士在国际上所获之惊人成绩，所以鼓励吾国今后对体育上之精神，所以纠正以前女界不重视健康之心理，居功甚伟。”
据杨秀琼自己回忆，“奏国歌的时候可谓空前的盛典……我回国的时候，得到了升舱的待遇。船员多是中国人，都给我一种特别敬重的看待。”
那时杨秀琼在国人的地位，如果用一位现在的运动员来类比的话，那莫过于禁赛前孙杨了。
跟如今的体育明星一样，成名了的杨秀琼，等待她的是无穷无尽的通告。
全国运动会结束以后，杨秀琼就受邀参加了长江轮渡剪彩仪式。从照片中可以看到，杨秀琼在剪彩仪式的正中间。
而远东运动会归来后，杨秀琼更是成为当时国民政府提倡的“新生活运动”的代言人。
1935年上海全运会期间拍摄的男装照
除了各种通告，困扰杨秀琼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绯闻。
首当其冲的便是褚民谊求爱一事。
当时杨秀琼受邀在全国各地宣传“新生活运动”，在首都南京之际，向来提倡新生活运动的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抗日战争期间成为汉奸，1948年被国民政府枪毙）亲自驾驶马车，接送杨秀琼姐弟三人，结果当时小报竟然写成了：
“褚民谊追求杨秀琼。”
褚民谊驾马车接送杨秀琼（图片来源：《寻找美人鱼杨秀琼——香港一代女泳将抗日秘辛》潘惠莲著）
此外，当杨秀琼回到香港之后，还闹出了一场广告风波。
根据当时中华体育协会的规定，运动员是不能随意接受广告代言的。但是杨秀琼成名之后，有很多广告伪造杨秀琼的照片和题字，有的舞厅为了吸引眼球，甚至在报纸上打出了：
“美人鱼今夜到XX舞厅跳舞。”
此外，也有上海的电影公司在报刊上打出广告称，出价5000元邀请杨秀琼出演电影《水上花》，但消息被炒热之后，杨秀琼的父母赶忙出来辟谣称子虚乌有。
更有那风水命理现身在报刊上刊登有关杨秀琼生辰八字的评论，这些绯闻甚至延续到了今天，在一些学术期刊的所谓正史上，亦有记载。
在现在有关杨秀琼的生平故事当中，都写过这样一件事：
“1933年的全国运动会，蒋介石和宋美龄曾经出席观看。看到年轻漂亮又能力惊人的杨秀琼，宋美龄十分喜欢，提出收杨为义女，还赠送给了她一辆美国紫竹牌汽车。”
很遗憾，如此暖心的一幕并没有发生过。蒋介石和宋美龄根本就没有出席这届全运会，仅仅是派林森等人念诵了他的贺词。蒋介石为什么没去？原因很简单，他当时正被一件事折磨的焦头烂额——剿匪。
除了比赛和行踪，杨秀琼的穿着也成为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在一次赈灾表演赛中，杨秀琼穿上了当时颇为前卫的二截式泳衣（类似比基尼），于是又引发了一种杂志争相转载。
纵然当时的媒体发达程度无法与近日之网络相媲美，但其操作手段与手法，似乎与现在所谓明星“黑料”并无区别之处。可见明星八卦从来都是寻常百姓所追求的，而有关杨秀琼的绯闻之多，也足以见得她在当时民国的地位，堪称第一流量女王。
种种的消息已经让这位年轻的泳池霸主不堪重负，于是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军事委员会委员唐生智等官员提议，送杨秀琼出国训练，但最后未能成行。其后人透露这次出国训练之所以未能成行，是因为杨父母担心她远行，也或许有其他原因。
抗日
1936年，杨秀琼迎来了她游泳生涯最后的巅峰——参加1936年柏林奥运会。
柏林奥运会，是中国第一次正式派出代表团参加奥运会，也是国民政府“黄金十年”当中，颇具标志性意义的事件之一。
但遗憾的是，由于整体实力的差异，这次中国奥运军团没有收获任何成绩，除了符保卢闯入了撑杆跳决赛之外，其余项目全部惨遭淘汰。万众瞩目的足球，0-2不敌英格兰；篮球更是直接输给了头号死敌——日本。
而杨秀琼作为不少国人的期待，也是被挡在了预赛的门外。
杨秀琼参加了女子100米自由泳和100米仰泳两个项目的比赛，显示在100米自由泳预赛被淘汰，成绩却仅仅排在33个选手里的最后一名。
对于这种成绩，《中央日报》丝毫没有留出情面，在当日的专栏中写下标题：
“杨秀琼成绩恶劣！”
于是媒体的口诛笔伐开始了。
“浪费公帑！兴师动众！”
各方势力开始围攻力主派代表团参赛的蒋介石。更有漫画家鲁少飞发表了以杨秀琼为主人公的漫画《蛋的时髦》，漫画中的杨秀琼身着带有五环标志的泳衣，旁边则放着一个大大的鸭蛋。
蒋介石与中国奥运代表团合影（图片来源：《寻找美人鱼杨秀琼——香港一代女泳将抗日秘辛》潘惠莲著）
杨秀琼，似乎成为了不满情绪的一个爆发点。
但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是，虽然杨秀琼在100米仰泳（背泳）中排名最后，但她的成绩依旧打破了当时的全国纪录（因为当时中央社记者报道出错，“寻找美人鱼杨秀琼”一书作者潘惠莲老师认为，或许是出于不光彩，中央社的记者并没有认真播报成绩，因此没有提到这项全国纪录）。
其实，在奔赴柏林之前，很多媒体以及运动员自身，都对于中国代表团成绩有着理性的看待和心理准备，他们都认为以当时的实力，中国运动员无法在比赛中取得奖项。例如1936年6月19日，申报就刊登了一篇分析杨秀琼成绩与世界纪录差距的文章。
潘惠莲提供
但成绩出来后，非议还是发生了。不过相比于国内舆论的恶劣，国外对于杨秀琼则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她与美国跳水冠军希尔的合影，更是登上了多家著名杂志的封面。
“奥运美人，中国女游泳家杨秀琼。”
杨秀琼与美国跳水冠军登上奥运杂志封面（图片来源：《寻找美人鱼杨秀琼——香港一代女泳将抗日秘辛》潘惠莲著）
很显然，在大多数西方人眼中，杨秀琼打破了那个缠足、束胸的传统东方女性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端庄外向，能够用流利的英文与世界交流的现代中国女性。
里芬施塔尔的经典影片《奥林匹亚》中，杨秀琼的片段
在充斥网络的各种文章里，正是在抗战期间，杨秀琼遭到了四川军阀范绍增的霸占。各种描绘还有声有色：
“1937年范经过蒋介石的首肯，强占了杨秀琼，并强迫陶伯龄与杨“离婚”，并在次日《重庆日报》头版头条发布：“南国美人鱼杨秀琼与川军司令范绍增将军结婚”，小标题为：“杨秀琼与陶伯龄（杨秀琼的第一任丈夫）离婚”，旁边印着他们亲自签署的“离婚书约”。杨秀琼被迫当了范绍增的第18房姨太太，那年，她才19岁。她像一颗耀眼的流星，闪亮于黑暗的天幕间，瞬间便悄然坠落了。”
但真实的情况却是，杨秀琼在1937年哪都没去，只是呆在家乡香港。1938年12月，与陶伯龄订婚，婚后在香港积极为抗日军队募捐善款。
另外，民国时期的重庆，根本没有一家名叫《重庆日报》的媒体。
1941年，香港沦陷，日军的铁蹄踏上了这块命运多舛的小岛。杨秀琼的消息，也如那炮火和硝烟，渐渐散落在了人世之中。
直到1988年，日军档案解密，在一份名为《重庆中国国民党在港秘密机关检举状况》的文件中，研究人员发现了杨秀琼的名字。原来香港沦陷之后，杨秀琼用自己与汪伪政府的关系，一直秘密为重庆方面传递情报。
1943年，杨秀琼以及中统香港情报网络被日军捣毁，杨秀琼离开香港北上去了上海，一直到抗战结束。
日本宪兵队档案中有关杨秀琼的资料（图片来源：《寻找美人鱼杨秀琼——香港一代女泳将抗日秘辛》潘惠莲著）
抗战结束后，杨秀琼结束了自己与陶伯龄的婚姻，另嫁印尼华裔商人陈真广，后移居加拿大，于1982年在家中意外摔伤，而后离世，终年63岁。
8年抗战，是一场伟大的民族觉醒的战争。
为了这国家，多少将士牺牲在了前线，多少无名的情报人员悄无声息的消失。他们都是这个民族的英雄，杨秀琼应该在列。
1948年的杨秀琼（图片来源：《寻找美人鱼杨秀琼——香港一代女泳将抗日秘辛》潘惠莲著）
这样的英雄，绝不应该遭受这所谓历史与八卦的诋毁和中伤。
事实上，所谓霸占杨秀琼的四川军阀范绍增，也没有所谓18房姨太太，抗战爆发后，他率领川军出川作战抵抗日军。后于解放战争中起义，建国之后成为河南体委的负责人。
这些历史人物原本都在各自的轨迹上行走，却因后人的无知与八卦，成为了一丝笑料和苦情戏的配菜。
或许历史没有真相，但道理应当永恒。
注：本文图片以及相关资料来源均出自中国香港记者潘惠莲之书目《寻找美人鱼杨秀琼——香港一代女泳将抗日秘辛》。感谢潘惠莲老师对于这段历史严谨的考证与还原。
本文来源：网易体育专稿
作者：鲁达-阿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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