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黑铁时代的黑人先驱

让我们先从一场不一般的比赛说起。

1950年美网女单第2轮，来自加州的金发女郎，当年温网冠军，对阵首位获准进入森林山西区网球俱乐部参赛的非洲裔球员，在纽约哈林区（黑人居住区）长大的奥蒂娅-吉布森，前两盘双方战成平手，决胜盘吉布森以7-6领先时，现场突降大雨，一道闪电甚至劈碎了体育场顶部的一只石鹰雕像，比赛被迫中断。

第二天的补赛，许多摄影师涌入球场，想拍下吉布森创造历史的一刻，这种场面却让23岁的黑人姑娘变得束手束脚，大赛经验更丰富的布劳只用了11分钟就连胜3局，以9-7赢下决胜盘。

吉布森与路易丝-布劳

据当时的目击者回忆，在比赛过程中，由于很多球迷高喊“击败黑鬼”，用具有种族歧视色彩的口号为布劳加油，天降大雨和闪电劈碎石像，被颇具感情色彩地解读为“上帝发怒”，非裔美国人组织美国网球协会执行秘书贝克说：“我永远记得那天是众神生气的日子。”但是从竞技角度来说，温网冠军战胜初登大满贯赛场的年轻球员，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去年吉布森的半身雕像被放置于美网赛场，这被视为一位长久以来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的黑人女性，终于获得了官方的认可。

美网为吉布森立雕像。

1956年法网，吉布森在即将年满29岁的时候，成为第一位夺得网球大满贯冠军的黑人球员，1957和1958年，她包揽了那两年温网和美网女单冠军，总共拿到5个大满贯单打冠军，5个女双冠军和1个混双冠军。

事实上，手握6个大满贯女单冠军， 合作取得21个大满贯女双冠军的布劳从未得到过类似的待遇。吉布森的成就毋庸置疑，在1964年，美国废除种族隔离制度之前，她所取得的突破，对于非洲裔人士争取平等权利的意义难以估量。但必须指出的是，如果不考虑肤色，单就运动成绩而言，比她更有资格在美网赛场里树立雕像的名宿还大有人在。

吉布森拿到大满贯冠军之后与家人欢聚

“从被迫坐在北卡罗来纳州威尔明顿公交车上的有色人种区域，到（夺得温网冠军之后）与英国女王握手，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在1958年出版的自传《我一直想成为某人》（I Always Wanted to Be Somebody）中，吉布森写下的这句话，反映出她的成长道路有多么艰辛，但如果只根据这句话来理解她的人生，同样是断章取义。

吉布森留下的另一句名言是“无论你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总会有人帮助你”。根据她的经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才是她的肺腑之言。

1957年吉布森获得温网冠军，伊丽莎白女王二世为她颁发奖杯。

1927年8月25日，奥蒂娅-吉布森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克拉伦登县的一个棉农家庭，1929年开始的经济大萧条，加上天气糟糕导致连年歉收，让当地农民的生活陷入困顿，1930年，奥蒂娅的父母带着她迁至纽约哈林区谋生，在那里又生了四个孩子。吉布森家当时住的地方，靠近纽约警察体育联盟举办比赛的区域，白天这片区域封闭起来，让邻近街区的青少年在那里打球，奥蒂娅-吉布森最早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接触到了体育运动。

小时候的奥蒂娅是个标准的“假小子”，喜欢和男孩们一起玩耍（我们从未见过她留长发的照片），而且精力过剩的她很难专心在教室里读书，经常逃学到处闲逛，看电影、打架（号称“街头格斗”）、打篮球，13岁的时候终于彻底辍学，也没少挨老爹的打，多次离家出走，一度住进了青少年庇护所。

当小吉布森因为难以管教，几乎要被送进工读学校的时候，网球阻止了她继续滑向“问题少女”的深渊。吉布森最早接触的是一种叫做“板网球”的项目——并非我们今天熟悉的笼式板网球，而是用一块木板当成球拍对着墙打球。1939年，吉布森12岁的时候，就夺得纽约市“板网球”赛事女子冠军，因此引起了警察体育联盟中一位名叫巴迪-沃克的教练的注意，将她领到专门为黑人开办的大都会俱乐部，开始接受真正的网球训练。

初登网球场的吉布森仍然保留着街头少年的习气，输球之后就想冲上去揍对手一顿，在沃克教练的耐心开导下，她的行为举止逐渐有所改观。

在大都会俱乐部，吉布森遇到了另外两位在她成长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人，一位是哈林区土生土长的传奇独臂教练弗雷德-约翰逊（Fred Johnson），他将打网球的技术传授给了吉布森，另一位是在失去自己的女儿之后，将小吉布森当成女儿一样呵护，为她买网球裙，教她学习各种礼仪的罗达-史密斯夫人。当小吉布森因为调皮捣蛋，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她在“养母”家里感受到了温暖。

吉布森14岁才开始真正接触网球运动，但是凭借在那个年代女球员少有的一米八的身高，她的进步很快，1947年，20岁的吉布森首次夺得全美黑人网球协会ATA锦标赛女单冠军，随后9年她都没有让冠军旁落。

1950年，当吉布森在ATA锦标赛中拿到三连冠的时候，她的实力得到了来自白人社会的认可，在1950年7月1日出版的《美国草地网球》杂志上，颇有影响力的网坛名将艾丽丝-马布尔发表了一篇评论，呼吁美国网协打破种族界限，允许吉布森这样优秀的黑人球员，参加之前只有白人才能参加的美网等重大赛事，这篇文章的效果立竿见影，当年8月，吉布森就得到了亮相美网的机会。

平心而论，1950年之前，黑人球员无法参加美网这样的大赛，并不完全是赛事组织者的问题，美国网协的章程中一直都明文规定，禁止种族歧视行为。但是想获得参加美网的资格，之前需要在其它一系列赛事中拿到足够的积分，而在美国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年代，举办那些积分赛的网球俱乐部只允许白人入内，归根到底，网球项目很难完全摆脱当时社会大环境的限制。

从1950年开始，到1958年宣布退役，吉布森每年都能得到参加美网的机会，但最初6年战绩平平，只进入过1次女单8强，她因为太想在球场上证明自己，导致心理压力过大，输掉了很多不该输的比赛，一度被媒体称为“最令人失望的球员”，直到1956年，29岁的吉布森才终于战胜心魔，开始兑现自己的天赋。

1957年，吉布森成为纽约市第一个赢得温网冠军的非裔美国人。

1956年，吉布森不仅夺得了法网女单冠军和美网女单亚军，还和英国犹太人球员安吉拉-巴克斯顿搭档，拿下法网和温网女双冠军，两位同样遭受过歧视的少数族裔球员搭档夺冠，谱写了一段传奇。

但如果因此就给吉布森的网球生涯贴上某种标签并不公平，随后两年，吉布森又和谢莉-弗莱、达琳-哈德、玛丽亚-布埃诺这3位白人球员搭档，夺得过大满贯女双冠军。1956-1958年，吉布森连续3年闯进温网混双决赛，可惜全部屈居亚军，那3次比赛，她的搭档加德纳-穆洛伊、尼尔-弗雷泽和科特-尼尔森也都是白人球员。

吉布森与搭档安吉拉-巴克斯拿下温网冠军。

与生在一个种族隔离制度尚未被废除的年代相比，吉布森更大的不幸，是生在一个网球运动尚未职业化的年代。

1968年网坛进入公开赛年代之前，无论你拿了多少个大满贯冠军，也得不到一分钱奖金，为了保持纯正的“业余球员”身份，接受商业赞助的行为也被禁止，一旦触犯了“戒律”，就会失去参加大满贯赛事的资格。1958年，连续成功卫冕温网和美网女单冠军之后，31岁的吉布森为了养家糊口，被迫结束业余球员生涯，开始打职业比赛挣钱。

“成为网坛女王很不错，但是奖杯不能当饭吃。房东、商店老板和税务官员更喜欢现金，我不能把奖杯拿给他们当钱花。我在网球场上的‘统治’，建立在一个空荡荡的银行账户之上，打业余网球没法填补账户的亏空”，作为当时的女子网坛第一人，吉布森的退役宣言显得如此辛酸。

1968年之前，处于“非主流”地位的职业网球赛事远不像今天这么有市场，女子职业网球赛事更是处境艰难，很难组织真正的巡回赛。但是吉布森作为1957和1958年，美联社评选的世界最佳女运动员，以及第一位登上《时代》周刊封面和《体育画报》封面的黑人女运动员，她的名气和早年与篮球的缘分，带来了另一个机会。

1959年底，吉布森和另一位实力不如自己（打入温网四强，职业生涯最高排名进过全美前十），但是穿着大胆前卫，当时人气很高的金发美女

（Karol Fageros）——1958年温网，法格罗斯曾在法网穿着24K金内裤经而被禁止参加当年温网的比赛，后来这条内裤以70美元的价格被拍卖，掀裙摆露底裤的动作也成为了其标志性动作——在著名的哈林篮球队比赛之前或者中场休息时，打了一系列表演赛。

卡萝尔-法格罗斯标志性动作

结果吉布森在两人的118场交手中赢了114场，根据预先签订的合同，吉布森拿到将近10万美元，这在那个年代无疑是很大一笔收入，法格罗斯挣了3万美元。这足以证明作为黑人，她的商业价值在那个年代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凸显。

卡萝尔-法格罗斯是一位性格张扬的金发美女，但拿到的奖金比吉布森少很多。

作为对比，吉布森在1960年4月，哈林篮球赛巡回表演结束之后，参加了在克利夫兰举行，由某著名饮料品牌冠名赞助的一站职业巡回赛，她在那次比赛中包揽了女单和女双冠军，但只拿到500美元奖金。不过吉布森当时没有充分认识到网球和篮球市场价值的巨大差异，这为她后来遭遇经济危机埋下了隐患。

利用打职业表演赛得到的收入，吉布森为家人购买了一幢带10间卧室的大房子，她自己却依然租住在另一套公寓里。1961年，哈林篮球赛推广人给她提供了一份新合同，但是被吉布森拒绝，她想组织自己的职业巡回赛赚更多钱。但是没有哈林篮球赛这块金字招牌帮忙，吉布森创立的网球巡回赛举步维艰，最终破产，她不仅因此耗尽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债。

吉布森打是一名出色的高尔夫球手

在网坛遭遇挫折的吉布森有些灰心丧气，将目光转向高尔夫球，1964年，随着美国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37岁的她成为第一位亮相LPGA巡回赛的非洲裔球员。但种族歧视现象并未彻底消失，一些高尔夫球俱乐部不给她发放参赛许可，另一些赛事只让她打球，却不允许她进入会所，所以吉布森经常被迫躲在汽车里更换球衣。

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吉布森仅用两年就进入LPGA巡回赛前30。1964-1977年，吉布森参加了171站高尔夫球职业巡回赛，总奖金仅25000美元，无法和打网球表演赛时相提并论。不过这段时间吉布森收获了爱情，她和网球场上的好友，罗斯玛丽-达本的哥哥威廉-达本结婚，得到丈夫一家的资助，加上签订了一些赞助合同，吉布森的经济状况尚可维持。

1968年网球运动进入公开赛年代，年过40的吉布森按捺不住那颗好胜的心，一度尝试复出，但这时候她的实力已经无法和年轻球员抗衡，屡战屡败之后，只好接受了早年感觉枯燥乏味的教练工作。

除了打网球和高尔夫球之外，精力充沛的吉布森还在其它一些领域展现过才华。1943年，16岁的吉布森在一项新人歌手大赛中拿到第二名，后来她请了声乐教练接受训练，得到过来自唱片公司的合同，也登上过当时在美国家喻户晓的综艺节目“埃德-沙利文剧场秀”进行表演。

1959年上映的西部片《魔鬼骑兵团》，云集了格里高利-派克、约翰-韦恩和威廉-霍尔登等著名影星，吉布森在片中扮演了一名女佣。后来吉布森拍过很多广告并参演电视节目。

吉布森曾经有过两段婚姻，但是忙于事业加上性格争强好胜，让她无法静下心来成为一名母亲。1987年，60岁高龄的吉布森还试图在高尔夫球赛场上复出，力争创造一个纪录，可惜最终没能拿到巡回赛参赛卡。

1980年代后期，吉布森经历了两次脑出血，1992年中风，治病耗尽了她的积蓄，在向多家网球组织求助无果之后，1995年，她给老朋友安吉拉-巴克斯顿打电话告别，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巴克斯顿帮她在媒体上撰文求助，随后网坛各界纷纷伸出援手，募集到将近100万美元，让吉布森的晚年生活状况得到了很大改善，直到2003年她最终因病去世。

纽约时报曾经撰文，称吉布森“受到了白人的歧视，但又并没有获得非裔同胞的支持。”

的确，生长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因为自己的肤色遭受过很多不公正待遇，但是吉布森从未像其他非洲裔公众人物那样，站出来言词激烈地抨击种族歧视现象，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理解。

吉布森对此的解释是：“我从未将自己视为一名开拓者，我不需要敲锣打鼓地为任何立场发声。我没有太大的野心，我的兴趣很简单，只是想打网球、唱歌，每天安稳地睡觉，保证一日三餐，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不觉得自己需要成为一个国王，有一大群支持者。我感觉按自己的方式做事，比当一名‘好战的骑兵’更有用，我想用我在球场上获得的成就，为我所代表的种族发声”。

在今天保存下来的，吉布森早年的珍贵影像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她手把手教白人小男孩打网球的和谐画面。吉布森的一生中，得到过许多来自各种族人士的帮助和支持，她也一直在努力回馈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吉布森当年能打破种族壁垒，得到与白人球员同场竞技的机会，不是因为她的肤色，而是因为她的优秀。我们没有必要将吉布森刻意塑造为一个只代表黑人群体的苦情形象，她的经历对我们的最大启示在于，只要你做得足够出色，那么无论你来自哪个种族，终究都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