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月的一天,伊拉娜-罗曼诺和安基-斯皮策匆匆赶到律师家中。
遇难运动员遗孀伊拉娜-罗曼诺(左)和安基-斯皮策
律师告诉她们,在慕尼黑收集到一些照片,但是内容血腥,不看为妙。如果一定要看,最好请一个医生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两位坚强的以色列女性斩钉截铁,一定要看——即使罗曼诺的女儿三天后即将举行婚礼——她们渴望了解真相。
慕尼黑一家犹太教堂停放的遇难运动员的棺材
尽管做好了心理建设,照片中被阉割的遗体还是超出她们的认知。作为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惨案受害者的遗孀,伊拉娜-罗曼诺和安基-斯皮策无法想象,她们的丈夫如何度过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黑暗的一天。
1.
1972年9月4日,慕尼黑奥运会进行到第九天。当晚,很多以色列运动员走出奥运村,观看了话剧《在屋顶拉小提琴的人》。演出结束后,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以色列代表团在慕尼黑奥运会开幕式入场
对以色列代表团成员来说,这次奥运之旅五味杂陈,大多数人是纳粹大屠杀的亲历者及后代,而达豪集中营旧址距离慕尼黑只有几英里。然而在奥运会营造的欢乐氛围中,以色列人收起了仇恨。击剑运动员丹-阿龙说:“能在柏林奥运会后36年参加这次开幕式,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我们身在天堂。”
一位奥组委成员在开幕式前向卫报记者透露:“你可以看到,我们努力在这届奥运会上埋葬很多东西,或许是永久埋葬。我们希望比赛回归体育本身,充满和平,别无他求。”
德国人希望淡化那段血腥的历史,努力向前看,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他们的疏忽,犹太人的鲜血再一次洒在这片土地上。
9月5日凌晨4点半,几个黑影翻过奥运村外的栅栏,悄悄接近以色列代表团居住的31号公寓。他们都是“黑色九月”的成员,身穿印有阿拉伯字母的运动服,随身的包里装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和手榴弹。
电影《慕尼黑》中恐怖分子翻越奥运村栅栏
此前,巴勒斯坦青年联合会两次申请参加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让巴勒斯坦人非常恼火。
极端组织“黑色九月”的领导人阿布-伊亚德因此策划了这次恐怖行动:“既然他们拒绝,我们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方式参加奥运会?”
发动攻击之前,负责这次行动的头目伊萨说:“从现在开始,就当我们已经死了。为了巴勒斯坦的解放事业,万死不辞。”
2
恐怖分子率先进入1单元,用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打开房门。
拧动门锁的声音惊动了摔跤裁判尤赛夫-戈特佛伦德,上前查看时,门已经打开,他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电影《慕尼黑》中摔跤裁判戈特佛伦德抵住房门
体重290磅的戈特佛伦德一边抵住大门,一边大喊:“危险,伙计,有恐怖分子。”同屋的举重教练图维亚-索科洛夫斯基打碎窗户逃走,而戈特佛伦德被打倒在地。
很快,恐怖分子控制住了田径教练阿米兹尔-沙皮拉、射击教练克哈特-肖尔、击剑教练安德雷-斯皮策和举重裁判雅科夫-施普林格。
在另一个房间,摔跤教练摩西-温伯格操起一把厨刀奋起反抗,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嘴里。
电影《慕尼黑》中被射穿嘴部的摔跤教练摩西-温伯格
恐怖分子拖着满嘴鲜血的温伯格,绕过了2单元,来到3单元。事后有媒体分析,因为2单元住着几个射击运动员,恐怖分子不想节外生枝。
住在3单元的几个运动员听到了枪声,走出房门查看究竟,与恐怖分子撞个正着,直接成了俘虏。
电影《慕尼黑》中摩西-温伯格在奋力一搏后遭枪杀
返回1单元门厅时,摔跤运动员盖德-萨巴里突然冲下楼梯,逃进了停车场。混乱之际,之前遭受枪击的温伯格发起了反击。追击萨巴里的恐怖分子转过头来,开枪射杀了温伯格,而萨巴里趁机逃走。
以色列人的反抗并没有结束,举重运动员约瑟夫-罗曼诺看准机会,扔掉了拐杖,殊死一搏。这位出生于利比亚,参加过六日战争的老兵,被开枪打死。
经过激烈搏斗的以色列运动员房间,可见墙上弹孔和地上血迹
恐怖分子将剩下的9名人质押到施普林格和沙皮拉的房间,他们将体型庞大的戈特佛伦德单独绑在一把椅子上,其余人被分散在两张床上,手脚捆在一起。
恐怖分子阉割了已经没有呼吸的罗曼诺,把满是弹孔的尸体扔在人质身边,以示警告。
几分钟后,衣衫不整,连鞋都没穿的萨巴里逃到了奥运新闻中心,在那里他遇到了CBS转播组。
萨巴里不知道他们是美国人,只听到他们说英语,于是用蹩脚的英语求救:“我是以色列人,恐怖分子来到我们的公寓,向我开枪。”萨巴里回忆,开始没人相信他,自己被嘲笑了20秒钟。
凌晨4点47分,慕尼黑警方接到第一个报警电话,一个女清洁工声称听到了枪声。接到命令后,一名没有带武器的警察来到公寓门口,看到了荷枪实弹的恐怖分子,“你在搞什么?”站岗的枪手根本没有理睬他。
恐怖分子在窗外巡视
5点08分,楼上飘下两页纸,上面写着恐怖分子的要求:上午9点之前释放关押在以色列监狱的234名巴勒斯坦囚犯,以及两名赤军旅成员,每拖延一小时,他们就会枪杀一名人质。
为了表明决心,恐怖分子将温伯格的尸体扔到了街上,20码之外,住在5单元的以色列代表团团长拉尔金看到了这一幕。
3
消息很快传到以色列,时任总理的梅厄夫人态度强硬:“如果我们妥协,全世界的犹太人都不会再有安全感。”
梅厄夫人提出,由以色列派出特别行动小组,协助解决此次绑架事件,然而联邦德国的法律不允许其他国家的军队在本土开展军事行动,德国总理勃兰特拒绝了这个提议。
德方代表与恐怖分子头目伊萨谈判
德国当局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成员包括巴伐利亚州内政部长布鲁诺-默克,联邦内政部长汉斯-迪特里希-根舍,慕尼黑警察局局长曼弗雷德-施莱伯。
他们先是尽力拖延时间,用各种借口搪塞恐怖分子,比如联系不到以色列内阁成员;囚犯人数众多,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部找到;通往耶路撒冷的电话线断了。
恐怖分子似乎清楚,他们的要求不会被以色列满足,于是主动把最后期限延长到中午,伊萨时不时从公寓里出来,和德国官员谈判,挂在他上衣口袋里的那颗手榴弹分外醒目。
德国警方阻止一些试图靠近拍摄的媒体
施莱伯先是提出,用钱换人质,恐怖分子回应,金钱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随后,根舍恳求伊萨,不要在德国的领土上再处决以色列公民,并提出由自己来替换人质,这个提议也遭到拒绝。
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布伦戴奇提议,向建筑物内注入致命气体,制服歹徒,他记得芝加哥警方在20年代用过这个方法。向美国警方咨询过后,证实子虚乌有,德国当局放弃了布伦戴奇的想法。
除了提出一个不靠谱的建议,布伦戴奇一整天都在向德方施压,要求把以色列人赶出奥运村:“奥运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进行下去。”
慕尼黑警察局长施雷伯(戴眼镜者)与恐怖分子伊萨
临时指挥部又想了一招,由警察乔装成厨师,利用送食物的机会,进入公寓,投掷闪光弹,然后救出人质。然而恐怖分子非常警惕,只允许把食物放在公寓门口,这个营救计划也宣告泡汤。
恐怖分子不断延长最后期限,因为他们清楚,每推迟一次,电视观众都会翻倍。参与这次恐怖行动的黑色九月成员阿尔-盖什回忆:“要求释放被囚禁的兄弟只是象征性的,这次行动唯一的目的是震惊世界,让他们见识一下巴勒斯坦人的命运。”
在31号公寓等待行动命令的警察
下午4点半,一支由38名警察组成的突击小队悄悄爬上公寓,他们换上了运动服,准备从通风口进入营救人质。尴尬的是,多家电视台一直在进行现场直播,警方的一举一动,恐怖分子在电视里尽收眼底,营救计划失败了。
电影《慕尼黑》中恐怖分子可以通过电视直播了解警方行动
5点左右,击剑教练斯皮策被带到二楼的窗口——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和楼下的德国官员交流几句之后,恐怖分子用枪托猛击他的后脑,把他拖了回去。
他的妻子安基在荷兰,通过电视直播看到了这一幕,一天前他们刚刚通过电话,斯皮策还用荷兰语说了“我爱你”,这是他留给妻子的最后一句话。
几分钟后内政部长根舍和奥运村负责人特罗格获准进入公寓,恐怖分子提出了新要求,要带着人质飞往开罗。
根舍告诉伊萨:“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伊萨冷冷地回答:“我是一名战士,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战争。”
4
但是埃及拒绝配合的态度让德国当局陷入绝望,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必须在机场解决战斗,决不能让飞机离开慕尼黑。
按照恐怖分子的要求,他们先坐大巴离开奥运村,然后分乘两架直升机,抵达菲尔斯滕费尔德布鲁克空军基地后,最后再换乘汉莎航空的民航飞机。
电影《慕尼黑》中恐怖分子挟持人质前往机场
德国警方准备了几套方案,恐怖分子和人质想要进入直升飞机,必须穿过200米的地下通道,德国警方准备在此处进行伏击。然而伊萨要求先行查看路线,随后提出乘坐大巴到达停机坪,第一套方案流产。
这时临时指挥部确认,人质的伤亡已经不可避免。“我们99%确信,不可能完成任务。”施莱伯说,“就像一个医生试图把死人救活。”
第二套方案是让警察乔装成汉莎航空的机组人员,等到恐怖分子登机时下手。
然而直升飞机降落前15分钟,德国警察临阵退缩,他们认为这是一次自杀任务:首先假扮飞行员的警察处于同伴的火力线上;其次,飞机装载了一万加仑的燃料,只要恐怖分子扔一颗手榴弹,所有人一起完蛋;最后,他们没有拿到全套的空乘制服,很容易穿帮。经过现场投票后,他们竟然放弃了这项任务。
德国当局被迫启用第三个方案,由5名狙击手远距离射杀恐怖分子。而所谓的狙击手,不过是爱好射击的普通警察,2号狙击手认为自己都算不上神枪手。
并且,他们没有狙击枪,使用的是H&K G3突击步枪,没有夜视镜,甚至没能保证人手一部无线电。更糟糕的是,恐怖分子有8个人,他们一直以为只有5个。
电影《慕尼黑》中恐怖分子得知中计后杀害人质
晚上10点35分,直升飞机落地,伊萨带人进入民航飞机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得知中了埋伏,匆忙跑回直升飞机,这时狙击手接到了开火的指令。
击毙两名,重伤一名恐怖分子后,双方进入僵持。本应该同时发起进攻的6辆装甲车被堵在路上,闻讯赶来报道的记者和看热闹的德国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把这次营救行动当成了一场奥运比赛。
电影《慕尼黑》中蜂拥而至的媒体
午夜时分,装甲车终于抵达,向两架直升飞机发起猛烈攻击,恐怖分子知道大势已去,向人质扫射,并向驾驶舱投掷了手榴弹,直升机爆炸后熊熊燃烧。
被恐怖分子炸毁的直升机
一番激战过后,九名人质全部遇难,至此有十一名以色列人遇难,另一名德国警察牺牲。包括伊萨在内的五名恐怖分子被击毙,其他三人被俘。
5
营救计划失败,德国媒体又闹出一个大乌龙,当晚11点,机场的枪战还在继续时,德国政府新闻发言人康拉德-阿勒斯向媒体宣布,恐怖分子被击毙,人质全部获救。
谣言很快传遍全世界,连梅厄夫人也相信,德国人完美地完成了营救计划,她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直到9月6日凌晨,真相大白。
以色列内政部长约瑟夫-博格说:“此前,我们一直认为达豪(集中营)离慕尼黑很近。从今天起,很不幸,我们可以确定,慕尼黑距离达豪,真的很近。”
悼念仪式上,国际奥委会降半旗致哀
9月6日,德国对阵匈牙利的足球比赛之前,8万名观众和3000名运动员举行了一场追悼会,国际奥委会主席布伦戴奇发言,赞扬了奥林匹克的力量,却只字未提遇难的以色列运动员。
比赛期间,几个观众打出条幅:死去的17个人已经被忘记了?保安迅速出现,将他们驱逐出场。
追悼会结束后,以色列代表团回到公寓收拾东西,准备回国。“我顺着楼梯走到逃出来的1单元,”萨巴里说,“我开始出汗,不得不停住脚步,感觉里面还是有恐怖分子。我很沮丧,那一刻我无法忘记,就像在梦里一样。”
击剑教练安德烈-斯皮策的遗孀1972年在奥林匹克村的悲剧现场
戈特佛伦德的衣服沾着罗曼诺的血迹,他的摄影机、太阳镜、裁判哨子、奥运村钥匙扣都还在,摄影机里保存的是以色列代表团在开幕式上的影像。
对以色列人来说,这次恐怖行动带来了无法弥补的创伤。戈特佛伦德的两个女儿被同学指着鼻子,说她们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罗曼诺的母亲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现实,自焚而死,罗曼诺的哥哥在五年后上吊自杀。
更让以色列人无法接受的是德国人冷漠的态度,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直到2001年,德国才与这些受害家庭达成和解,提供总额300万美元的赔偿金。
11名遇害的以色列运动员、教练员名单
“如果他们跟我们说,‘我们尽力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不是有意而为之,感到非常抱歉。’这事儿其实就过去了,然而他们从来没有露出哪怕一丁点的歉意。”遗孀安基-斯皮策说。
多年以后,另一位遗孀伊拉娜-罗曼诺这样回忆:“1972年发生了什么?恐怖主义的门被打开了,但是无人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