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鲁滨逊漂流记

如果说跑马拉松是一种挑战，那么在撒哈拉沙漠跑马，意味着什么？

1984年，一个名叫帕特里克-鲍尔的法国摄影师，历时12天，徒步穿越撒哈拉沙漠，全程350公里。两年后，鲍尔创办了撒哈拉沙漠马拉松。

因为环境严酷，这项比赛被称为地狱马拉松。参赛选手要在6天时间里完成约251公里的赛程，速度低于22公里/天或高于82公里/天，都会被取消资格。除了负重十几公斤，忍受撒哈拉的高温、干旱之外，选手们还将面临流沙、沙尘暴的考验。基于比赛的危险性，参赛费用中甚至包含了尸体遣送费。

赛事组织者并非神经过敏，25年前，来自意大利的马洛-普罗斯佩里差一点葬身沙海。

【1】

普罗斯佩里是一名警察，曾代表意大利参加过奥运会的现代五项比赛。退役后，朋友乔瓦尼-曼佐向他推荐了撒哈拉马拉松。曼佐的想法很简单，作为一个前五项全能运动员，普罗斯佩里具备参赛的素质。

普罗斯佩里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渴望与自然竞争，与自己竞争。为了适应沙漠比赛，他进行了针对性训练，刻意减少饮水量，每天跑40公里。

妻子钦奇亚认为他疯了，因为这项比赛要求参赛选手在报名表上写清楚，自己的尸体需要运往何处，当时他们的三个孩子中最大的才8岁。普罗斯佩里只能安慰妻子：“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晒伤而已吧。”

1994年的撒哈拉马拉松，普罗斯佩里和曼佐一起报名参赛。比赛前三天，普罗斯佩里跑得很顺利，一直是意大利运动员的领跑者。晚上，他在帐篷上挂好意大利国旗，等候一起参赛的同胞，大家聚在一起，是一天艰苦的比赛过后为数不多的乐趣。

第四天，比赛进入魔鬼赛段，选手们需要在46摄氏度的高温下跑完85公里。下午一点刚过，普罗斯佩里到达第三个检查点，曼佐帮他用胶带把满是血泡的双脚包扎起来。短暂休整后，普罗斯佩里带着重新补给的两升水出发了。

没多久，沙尘暴来了，狂风卷着沙土，铺天盖地。普罗斯佩里瞬间被黄色的沙墙吞没了，沙子疯狂抽打着他的脸，像针扎一样。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连呼吸都变得奢侈，普罗斯佩里第一次领教了撒哈拉沙尘暴的威力，他背身躲开风沙的袭击，用围巾蒙住脸，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静静等待。

大约八个小时后，沙尘暴偃旗息鼓，普罗斯佩里重新上路，跑了几分钟，他意识到方向有点偏离，于是折返回去，寻找标记赛道的旗子，直到天黑也没能找到。普罗斯佩里决定不再浪费精力，躺在沙丘上，他有点失望，风暴来临之前他还是第四名，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丧失了夺冠的机会，不过他还是希望在剩下的36小时里顺利完成比赛。想到这里，普罗斯佩里钻进睡袋，在星空下进入梦乡。

此时，曼佐正在第四个检查点焦急地寻找普罗斯佩里。他感到很惊讶，之前普罗斯佩里遥遥领先，即使被风暴耽搁，也应该到达。按照规定，如果发生沙尘暴，参赛选手必须暂停比赛，等待进一步的指示，而赛事组织方决定第二天一早展开搜索。

【2】

清晨，普罗斯佩里一觉醒来，丝毫没有担心，背包里有地图和指南针，他觉得迟早会碰到其他选手，这样就可以结伴完成比赛。普罗斯佩里忽略了一件事，与现在动辄上千人参加的撒哈拉马拉松不同，当年参赛的人数只有80人，每个人的配速都不尽相同，大多数时候选手都在独自前行。

跑了四个多小时后，普罗斯佩里爬上了一座沙丘，心却像石头一样慢慢滑落，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卡车的车辙，也没有露营的痕迹，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沙漠里，地图和指南针毫无用处。

普罗斯佩里意识到自己迷路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备用水瓶里小便，因为体内水分充足时，尿液会很清澈，适合饮用，他记得小时候爷爷讲过战时喝尿的故事。普罗斯佩里没有陷入绝望，他认为自己很快会被找到。

黎明时分，赛事组织方派出一架轻型飞机进行空中搜索，然而并没有发现普罗斯佩里。随后，摩洛哥军方出动了一架直升机协助搜索，地面搜救队伍开始向沙漠进发。

比赛手册写着，如果迷路，不要随便移动，在原地等待救援。普罗斯佩里坐在沙丘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地平线。日落时分，悦耳的声音传来，天空中出现了一架直升飞机，他马上发射了信号弹。

飞机从低空掠过，普罗斯佩里甚至看到了飞行员的白色头盔。然而直升飞机没有停留，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普罗斯佩里害怕得发疯，崩溃地大叫：“乔万尼，你在哪儿！”因为普罗斯佩里的前车之鉴，赛事举办方从1995年给选手更换了海上逃生专用的照明弹，重达500g，而此前的照明弹比一支圆珠笔大不了多少。

错过救援的直升机，普罗斯佩里有些绝望，但是他不想坐以待毙，于是继续上路，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像庙宇的建筑。后来普罗斯佩里才知道，这种穆斯林的圣祠，在撒哈拉沙漠上很常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位故去的圣人安葬在石棺里。虽然又冷又黑，他安慰自己，至少有了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

普罗斯佩里找到三个鸟蛋，又用新鲜的尿液做了吃的，随后爬上屋顶，插上意大利国旗。上楼的时候，一群蝙蝠在黑暗的角落挤作一团，饿得发疯的普罗斯佩里决定吃了它们。他抓住蝙蝠，用刀割掉头，搅烂内脏，然后吮吸它们的血肉，吃到嘴里，竟然有一种温暖而咸湿的味道。吃了20多只蝙蝠之后，普罗斯佩里在圣祠里筋疲力尽地睡去。

赛事组织方没有找到普罗斯佩里，比赛已经重新开始。很多参赛选手对这个决定感到沮丧，他们不想把生死未卜的普罗斯佩里独自丢在沙漠里，没有人比曼佐更难过。“我很内疚，”曼佐说，“因为一开始是我说服马洛来参加比赛的。现在，我只想退赛，我撑不下去了。”

普罗斯佩里失踪两天后，他的妻子钦奇亚才知道消息。“像其他意大利人一样，”钦奇亚说，“我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很快，普罗斯佩里的家人和两名来自罗马的国际刑警登上飞往卡萨布兰卡的航班，他们决定独自组建搜救队。

由于普罗斯佩里是现役警察，又是知名运动员，意大利当局高度重视，罗马和意大利驻摩洛哥大使馆以惊人的速度为搜救队提供了资金和车辆。这是1982年以来最受瞩目的一次营救行动，当时撒切尔夫人的儿子马克-撒切尔在参加达喀尔拉力赛时失踪了6天。

4月17日，参赛选手陆续抵达终点扎古拉，曼佐完成比赛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赛后例行的宴会变成了追悼会。消失四天之后，所有人开始用过去式谈论普罗斯佩里。沙漠马拉松创始人鲍尔说：“比赛的精神被毁掉了，没有什么好庆祝的。”摩洛哥军方声称，没有人能在缺水的情况下在沙漠生存四天，而意大利救援队还在坚持。

【3】

在圣祠等待救援的普罗斯佩里又一次发现了飞机，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在沙地上写上“救命”的字样，疯狂地点燃了背包、睡袋以及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希望吸引飞行员的注意力。然而，沙尘暴又来了，这一次持续了12个小时。

普罗斯佩里彻底绝望了，他觉得错过了最后一次被营救的机会，自己必死无疑。与其痛苦而缓慢的死去，不如干脆一点。在意大利，失踪的人要在十年后才能被认定死亡。如果死在这个穆斯林的圣祠里，妻子至少还能拿到抚恤金。

用木炭给妻子写了绝笔信后，普罗斯佩里割破了手腕，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神奇的是，他居然在第二天清晨睁开了双眼。“我感到震惊，后来才发现由于脱水，我的血液已经稠得无法流出来了。”死神暂时不想收留普罗斯佩里，他把这个视为一种信号，重燃求生的念头。

普罗斯佩里想起图阿格雷人的经验：如果迷路，在黎明时分，找到在地平线上出现的云朵，顺着那个方向，你将重获新生。与家人团聚的渴望让普罗斯佩里暂时放下了恐惧，他仔细观察每一处细小的痕迹，甚至觉得一坨干粪也能为他指引方向。

绝境唤醒了茹毛饮血的原始本能，普罗斯佩里自制弹弓，捕食蛇、蜥蜴、老鼠，吮吸岩石上的露水，在干涸的河床里搜寻多肉植物，挤出它们的汁液。普罗斯佩里只在清晨和傍晚赶路，白天躲在洞穴和树荫下，晚上钻进沙子里取暖。即便如此，普罗斯佩里清楚地意识到体重在快速下降，因为戴在手腕上的表越来越松。

一路上，普罗斯佩里留下各种东西，T恤、牙膏、袜子、鞋带，高高的沙丘顶上，放着锡纸和金属容器。后来，意大利搜救队陆续找到普罗斯佩里丢弃的东西，不过因为失踪时间过长，他们悲观地认为，最终只能找回一具尸体。

第八天，普罗斯佩里找到了一片绿洲，实际上只是一个小水坑。他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准备喝个痛快，却抑制不住呕吐，无法正常吞咽，只能每隔十分钟喝一小口，他躺下来慢慢喝了六七个小时。

普罗斯佩里日夜不停地走，每一处生命的痕迹都让他心跳上升，新鲜的羊粪，隐隐约约的脚印，直到发现活生生的人，一个小女孩在一片稀疏的草丛中放羊。普罗斯佩里拼命跑过去求救，小女孩尖叫着逃走。

掏出求生信号镜，普罗斯佩里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两只眼睛深深陷入眼窝，活像一个骷髅。没过多久，小女孩带着图阿雷格的族人回来，他们是撒哈拉著名的游牧民族，坐着大篷车四处旅行。

在图阿雷格人的营地，普罗斯佩里进行了短暂的休整，喝了一些羊奶，随后被带到附近的军事基地。路上，普罗斯佩里的眼睛被蒙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阿尔及利亚的境内，当地驻军怀疑他是来自摩洛哥的间谍，对他进行了审问。

直到一个军官冲进来，问道：“你是马洛-普罗斯佩里？”

听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普罗斯佩里有些惊讶。

“欢迎来到阿尔及利亚，先生。我们刚刚接到摩洛哥方面的消息，我们必须送你去医院。”

普罗斯佩里的体重只剩45公斤，降了足足16公斤，护士用了16升的静脉输液，他的眼睛受伤，肝脏严重衰竭，入院治疗几天后医生才允许他给家里打电话。听到丈夫的声音，钦奇亚一屁股坐在地上。普罗斯佩里还在开玩笑：“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我的葬礼了？我的皮肤像龟壳一样。不过别担心，我还是很帅。”

【4】

回到意大利，普罗斯佩里得到英雄般的礼遇，媒体称他为“撒哈拉的鲁滨逊-卡洛索”。只有普罗斯佩里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最初的几个月只能吃汤和流食，两年之后身体才有所恢复。

穿越撒哈拉的奇迹同样引发了质疑，一些运动生理学家认为普罗斯佩里的经历超出了人类的极限。有人说，普罗斯佩里是个追逐名利的卑鄙小人，在沙漠失踪的经历都是编造出来的，甚至还有杂志猜测，普罗斯佩里和妻子一起导演了这出历险记。

为了避免负面影响，撒哈玛马拉松官方和普罗斯佩里划清界限，指责他满嘴谎言。普罗斯佩里则考虑起诉这项赛事的创始人鲍尔，指控赛道的标记太差劲。真正让他恼火的是，赛事举办方一直没把他失踪的消息告诉钦奇亚。

1995年，一个来自罗马的电影摄制组沿着普罗斯佩里当年的路线，拍摄了他的故事。剧组找到了那座穆斯林圣祠，发现了一些蝙蝠的残骸。然而这些发现没有驱散疑团，钦奇亚回忆，这种猜疑让普罗斯佩里郁郁寡欢，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两人的婚姻也很快走到了尽头，钦奇亚说，印第安纳-琼斯是一个英雄，但不适合做人生伴侣。

1998年，普罗斯佩里又一次踏上撒哈拉的征程，人们问他为什么又一次来到地狱，他的回答是，做事要有始有终，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离不开沙漠。普罗斯佩里染上了沙漠热，但每年都会来到沙漠迎接它，感受它。1994年的历险之后，他又参加了6次撒哈拉马拉松，如他所说，每条终点线后都藏着一条起跑线。

一位图阿雷格王子曾给普罗斯佩里写过一首诗，称他为沙漠的天选之子。“我跟沙漠建立了一种联系，”普罗斯佩里说，“撒哈拉饶我一命，那些挑战沙漠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