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格”的领袖，被浪费的阿联

连续两场合计26投19中砍下49分之后，易建联感觉仿佛是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打球，轻松的大胜让人想到他大概两周前的生日，当时阿联警惕的听着心怀鬼胎的队友一脸讪笑唱着生日歌，然后还是在严防死守之下被人一把把头按进了蛋糕里。

老大，请吃饼——这就是易建联在CBA的新角色，而这种转型其实早在上赛季就已经悄悄开始进行了。男篮世界杯前的CBA2018-19赛季，易建联的场均时间第一次降到30分钟以下，场均不到14次出手更是从美国回国以来的新低，而59%的命中率却达到生涯最高点——早已年过30的阿联已经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站在所有任务的第一线，在杜锋的指挥下，广东队可以让阿联在进攻端安心做一个终结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防守上给小弟们保驾护航。

而一座最佳防守球员奖杯和总冠军戒指，正是对阿联转型成功的最佳褒奖。

但在两个月前的男篮世界杯上，情况却截然相反。

打科特迪瓦，易建联的19分8篮板领衔全队；对阵波兰的加时赛，砍下24分8篮板的易建联直到加时赛最后一刻还试图用三分给中国队续命；打委内瑞拉，锋线真空的中国队被爆篮板，赛前一天还在玩命掰腿的阿联仍然是8篮板中国队第一；

战韩国，最后时刻阿联逼迫对方失误让中国队把胜利揣进兜里；对阵有3个现役NBA的尼日利亚，他用14次出手和9个罚球，让中国队在郭艾伦周琦同时梦游的情况下把直通东京的希望维持到了最后一分钟……

即便是在最巅峰时期，易建联可能都没有展现过像男篮世界杯这么强烈的攻击欲望。一个在联赛里已经开始藏锋守拙打养生球的三旬老汉，到了为国出征的赛场上却开始疯狂挥洒烫人的热血——易建联在燃烧，以一种让所有观赛者都为之感到动容的姿态。在对尼日利亚赛后，阿联对外媒坦言，自己已经把这场生死战当做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战来打，结果意外被国内媒体翻译为退出国家队的宣言，瞬间，整个网络一片哀叹……

尽管片刻之后阿联当着镜头的面澄清了这个乌龙，但未来5年国家队可能无缘任何国际大赛的事实，也已经开始让人意识到，中国男篮属于易建联的时代已经要落下帷幕了。

“中国男篮国家队领袖”——这个看似易建联天命所归的位置，也已经由他担了整整10年。

这10年，正是中国篮球在转型中不断经历阵痛挣扎的10年，这10年，也是历代所有中国男篮国家队核心，最孤独的10年。

******

“如果以领袖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我应该是不合格的，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世界大赛里赢球了。”

很多人都还记得易建联第一次作为中国队头牌出征亚洲比赛时的样子，那是2009年，中国男篮在亚锦赛决赛里惨败伊朗18分，哈达迪嚣张的手势，领奖台上国手毫无羞耻心的偷笑，都深深的刺痛了中国球迷的心，而易建联作为球队核心，成为了网友球迷的众矢之的。

其实从技术角度来看，当时易建联或许本不必硬担这份责任，从出道以来一直打大前锋的阿联原本只该扮演的只是大姚身边的最佳僚机——要知道一年前，他正是在这个角色上射进了对阵诺维茨基带领德国的制胜球，把中国队送进了奥运会八强。

姚明+阿联+王治郅+孙悦=脱亚入欧——这是当时球迷对于中国男篮未来最基本的预想：一个NBA巨星，一个NBA现役首发，加上若干新老NBA边缘人以及国内联赛的佼佼者……中国男篮将在亚洲所向披靡，甚至在国际比赛中开创历史。

但姚明的伤病马上让一切幻觉化为泡影，谁都没有想到08北京奥运会竟然就是姚明带领中国男篮所打的最后一届大赛。他伤退不仅带走了中国男篮的灵魂，而对其康复抱有期望的国家队左右为难，于是当时和如今李楠资历差不多的郭士强，就只能将就之前尤纳斯围绕姚明设计的战术体系硬着头皮执行下去，而本该轻灵迅捷的保镖僚机易建联，反而成为了扮演姚明内线爆破手身份第一人选。

显然，姚明的能力对于中国队来说过于重要，以至于重要到可以牺牲另一个天才易建联的发展定位的程度。但这也是中国篮球缺乏天赋的无奈选择，就像尤纳斯吐槽的那样，中国一来球员不够灵活全面，二来缺少足够多的优秀球员。结果就是只能围绕一个固定体系，然后勉强他们的新王牌顶上去填补姚明发动机的角色。

哪怕这台新发动机并不适合旧有的体系，哪怕他们赶鸭子上架的王牌当时官龄只有22岁不到。

这样的易建联当然毫无领袖能力，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带球往里不停的杀杀杀。

一年后，男篮亚运会复仇伊朗，中国队集体向王治郅顶礼膜拜被当做是易建联做领袖的拨乱反正，人们讨论之前输给伊朗是不是一场意外，赞美“王炸”（王治郅+王仕鹏连续关键球）的连环关键球让中国队争回了亚洲的王座。然而一代人总有一代人退出舞台的时候，当2012年奥运会，姚明的老伙计们的退化变得集体不可逆时，一场属于中国男篮的巅峰落幕之舞徐徐开演。而舞台的中央沉默到显得有些木讷的阿联，成为了这幕谁都不想参演大戏的主角。

******

2013年，朱芳雨+王仕鹏+孙悦已如强弩之末，在耻辱般得输给了中国台湾，全场18中11砍下22分10篮板的易建联再次被推到了公众中央——4年过去，阿联依然站在自己不习惯的中锋位去对抗前辈们从没在亚洲碰到过的规划外援内线。但无论如何，亚锦赛只拿到第五的成绩不可能让他仅以勤勉和努力脱罪。

除了“易建联差姚明太多”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之外，“输给国军”“输给省队”"比男足还丢人"这些侮辱一股脑的被摁在了中国男篮的头上。作为第一责任人和男篮的头面人物，易建联自然只能沉默着用脸替队友把屎盆子接下来，然而仔细看看技术统计，我们会发现除他之外，中国队这轮赛事得分榜排名第二的居然是76年出生的王治郅，第三的则是94年的王哲林……

中国男篮丢失的是一张2014年男篮世界杯的门票，而易建联一个人遮住的，则是中国男篮在85-89这个年龄段的巨大人才真空。

其实对于身边的这种真空，阿联自己本身可能感触并不太深，2003年世青赛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国际青年组比赛，彼时易建联和张庆鹏、赵鸿翔、王磊合称“国青四少”，而年纪最小的阿联场均18.9分是全队的得分王。但除了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几岁的张庆鹏，这批本该和易建联一起成长的国青队核心们，却都因为种种原因早早离开了人们视野的中央。

得分第二的后卫赵宏翔，跑跳能力出众，被篮坛名宿张勇军形容为“中国的弗朗西斯”，2004年确诊肾功能衰竭，生涯直接报销。

得分第三的中锋唐正东，曾与阿联一时瑜亮，在2004年和2007年两次拿下CBA常规赛MVP，却因为2007年一次诡异的“膝盖异体软骨移植修复”手术，在23岁的生涯黄金时期就断崖下滑。

得分第四的前锋王磊，挤掉张凯丁锦辉和周鹏赶上了08奥运末班车，却因为04年和09年的两次膝盖十字韧带撕裂，淡出了国家队的舞台。

这崩溃的三条线，本该是在“正常”时间线上围绕在阿联身边的班底，也是阿联可以充分交流，能在军训时转错方向而打趣开玩笑的同龄人，但这批人的消失不仅让中国男篮陷入了用人荒，更埋下了多年后阿联依然不善与队友交流的伏笔。

而更悲惨的故事还在后面——阿联身后，中国男篮国字号的两个青年梯队连遭重创，89年的超级天才徐咏骨癌直接断送生涯，留下19岁打CBA场均18+6+4的遗憾神话，和一篇来自大洋彼岸讨论“他是否能接班姚明”的文章。

随后，90年出生的国青队长核心王屾，则因为李春江的冲天一怒和病魔的无情侵蚀，连一段比赛视频都没有留下就撒手人寰，以至于当年见证过其天赋的老球迷后来每每谈到他时都说：“这孩子当年要没病，根本不会有郭艾伦什么事……”

之后2008年U18男篮亚锦赛，以李晓旭为核心的中国国青队仅获第五……

于是当2010年世锦赛邓华德试图围绕易建联对中国队进行年轻化改造时，他能找来只有原本在CBA都只能算第二梯队国内蓝领，比如丁锦辉、张兆旭、苏伟、于澍龙……还有就是当时18岁都不到的郭艾伦以及被邓华德讽刺连自己都防不住的王哲林（后来被裁掉）。

易建联当然还可以继续杀杀杀杀，这是阿联在球场上回应一切问题的方式。作为中国迄今为止最后一个能在NBA得分上双的球员，无论在美国遭遇了多少麻烦、伤病和国内球迷的冷眼嘲笑，只要回到国家队，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T1级内线，也是中国队的尊严和遮羞布所在。

只是能给他帮助的人，在他个人技战术能力成熟的几年里越来越少罢了。

于是2010世锦赛23岁时击败科特迪瓦，也就因此居然就为了今年之前易建联职业生涯国际大赛的唯一一胜。

******

易建联……他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

自从出道以来，他的篮球智商就饱受诟病，哪怕在亚洲级的比赛，他也是一个连打的聪明都做不到的人。他拒绝一切投机取巧的打法，时至今日依然保持着比赛前提前三个小时到球馆训练的习惯。

没错，全世界都知道他只会跳投，右手运球突破，跳投假动作+右手运球突破，低位背打强起。但在漫长的运动员生涯里， 易建联硬是把这三板斧练到了极致。

多年在国家队打内线核心安排，把原本飞天遁地的太空易变成了一堵虬实的肌肉墙，而阿联能做的就是继续像当年的姚明一样把自己一次次劈进对方的防线，哪怕这种一根筋的打法会让队友也陷入麻烦——2015年亚锦赛对阵韩国的上半场，韩国人准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阿联，而中国队在阿联的率领下一头扎进陷阱一度落后了20分。但宫鲁鸣主教练在一年前破格提拔的年轻人挽救了中国队，而这批人中最早和阿联成为队友的郭艾伦，和96届新星周琦用一场大逆转第一次让易建联能够试着卸下重担换一种思路思考比赛。

就此，阿联在国家队的角色破天荒发生了一次彻底的变化，4年前的他开始如同今天在广东队一样放下核心的压力成为一只“中投靓仔”，场均16.7分是他打亚洲比赛的生涯新低，但5个命中率超过50%的队友让中国队成功夺冠。

决赛击败菲律宾之后，球迷们第一次开始开国家队阿联的玩笑，说14中4只得到11分的他是在“躺赢”。

这可能是易建联国家队生涯最快乐的时刻，他熬过上一辈退场留下的黑暗时代，并且终于有了一套看上去能带的动的班底，尽管他的领导能力在媒体的保护下简化为“以身作则”四个字，尽管他还需要周鹏这样的老队友来做年轻人的润滑剂，但这是一支年轻而充满希望的球队。

但吃打不吃记的球迷却已经等不及了：大魔王周琦也许应该让阿联给他打辅助了？亚一控郭艾伦已经拥有去NBA拿合同的实力只是没有必要？中国男篮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在一片鼓噪之中，你甚至无法分清这到底是是对阿联多年劳苦的宽慰，还或只是迫不及待想把以“易建联时代”为注脚这页男篮历史最丑陋的历史翻过去的急切……

的确，这是一个新的时代，相比王治郅当年宁可滞留美国争取底薪也不回来的年岁，如今的球员可以更自由选择他们未来，留在国内挣大把的薪水。但在更宽松的环境下，中国篮球却如同走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拉美国家一样，仿佛失去了进一步往前冲刺的能量……

曾经神圣的NBA选秀和夏季联赛成为一些球员镀金的幌子，真正有资格奔赴美国挑战自我的球员却更愿意留在国内当球队股东。而在遥远的，被认为更适合中国球员提高水平的欧洲联赛，我们只能看到极个别抱着“看一看”想法而去的国内边缘人……

因此当里约奥运会的惨败将泡沫第一次戳破之后，我们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急躁，丧气，甚至失去耐心，在赛后采访时有些气急败坏的易建联。

“都说路还很长，但一晃一晃，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个“不合格”的领袖，第一次忍着脾气敲打比自己更不合格的队友。

然而他可能自己都明白，这种程度的劝诫只有天知道能有多少效果。

三年后的北京，中国男篮在占尽天时利的情况下小组未能出线，历史第一次丢失了直通奥运会的门票。“不合格”的领袖在两场胜利的比赛里招呼队友冲锋，场均只拿13分8篮板，然后在所有人都失常的玩命时刻又一次第一个越出战壕，用19分7篮板的输出，勉强着为队友留住虽败犹荣的资格……

只是这次，我们真的已经无力再苛责阿联，苛责这个为姚明的余晖守了10年的沉默者。

他，是如今中国篮球真正的，唯一的领袖。

我们浪费了他作为战士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