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闵 编辑/Pbb
壹月末,墨尔本的天气一如张帅向来喜欢的样子。她很多次来到这里,看到满目的阳光心生欢喜——即便在2016年以前,这里一切的绚烂都不曾属于自己。前14次大满贯的征程,她每一次都没逃过首轮被淘汰的厄运,20个年头面对网球的用尽全力,换来的却是看不到尽头的失败。多年来,她始终习惯沉默寡言。“我曾经一度觉得自己再打下去都要抑郁了,我听张国荣的歌,听着听着就在想,不要哪一天我也像他那样……”
第15个大满贯之旅,带着“最后一次”的想法,张帅在澳网一路杀进8强,终于战胜了球场对面那个自己,完成了不可思议的重生。墨尔本归来,关于张帅那个不太友善的绰号“餐餐”已经变成了励志的“鸡汤帅”,更有人说她像变了一个人,口中说出的都是心灵鸡汤。但对坐的张帅只是摇着头,若有所思地笑:“鸡汤,可不是那么容易熬成的。”
橘红色长款风衣,黑色打底裤,高束起的马尾辫,即使脸上没有化妆也显得神采奕奕。凭借澳网历史性地突破,从墨尔本回国之后,张帅的生活起了大变化。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张帅参加了几场活动和采访,“说真的,我之前加起来的采访都没有这一次这么多!”一轮又一轮的访问,张帅把一些问题回答了很多遍,“说得都有点烦了。”天津姑娘实在,“有没有新点的问题?”但着实没有太多新的话题,所有问题都围绕着这么多年的大满贯,失败,失败,再失败,然后有了这次似乎就是从天而降的幸运。
8年来,张帅经历了15次大满贯的比赛,但前14次都是一个又一个玩笑。即便她再如何努力,抽签结果都不断拿她开涮。按照网球大满贯比赛的赛制,128位签表,64个对位,32个种子,每个低排名选手其实都有50%的机会可以错过种子选手。然而,包括这次2号种子哈勒普在内,15次大满贯正赛经历中她竟有12次首轮遭遇种子选手……
“我还没有这个实力,我自己很清楚,但每一次都想搏一下,最后一次次倒下,一次次听到无数嘲笑的声音。”张帅知道输得多了就有人拿自己当笑话看,前几年有人给她取了个“餐餐”的绰号,意思是比赛中总是被对手送“油条鸡蛋”,就像去吃吃早餐就回来了。“谁不想多留一些时日,人家去了还在酒店住着准备接下来的比赛呢,而我都要打包行李回家了,这种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这次澳网比赛前,张帅一直和身边的亲人朋友说着退役的事情,实际上她自己确实把这次的比赛当做最后一次。她甚至说动了不爱出门的父母,劝他们跟着自己去一趟墨尔本。“那里天气很好,其他地方一月份已经是寒冬,但墨尔本不是,一直都是温暖的阳光。我很喜欢那个地方,人们穿着清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健康而温暖。”张帅的父亲从不愿意出远门,对于一个地道的天津男人来说,在家工作、生活、照顾家人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但这一次,他同意了女儿的提议,因为张帅告诉父母,如果这次不去真的就没有机会去看一次大满贯了,“你以后再去,谁给你票,谁给你证?你还会自己花钱去买票看比赛?”张帅鼓动父亲,“再说了,去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费德勒,他又不来北京,不去哪有机会见到他。”
全家人把这次的澳网之行真真正正当成了一次旅行,来到墨尔本之后,一家人去了当地的一些景点游玩,还参观了中国博物馆。但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已经悄然临近。
“不出所料”,从未获得过幸运女神青睐的张帅在澳网首轮比赛抽签中就遭遇2号种子哈勒普,外界又是一片唏嘘。但或许正是放下了一切包袱,“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压力”的张帅全场打出31个制胜分,赢下这场迟到多年的首胜。1月19日,墨尔本赛场里,掌声雷动,这是张帅第一次在大满贯的赛场上,听到属于自己的掌声。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现场主持只说了一句:“你来到这里好多次了,这是你这么多次大满贯经历中的第一场胜利”,张帅已泪崩,“那一刻,真的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就像是多年的压抑终于得到了释放,必须以眼泪的形式发泄。”
人来人往,张帅一场又一场地坚守下来,这次,她总算不是那个最先背起行囊回家的人。“打到最后,有天我从餐厅出来,突然觉得这里好清静,很多打完比赛的队员都回家了,就剩下8强的队员。真的,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清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都觉得更舒服了。”逆转受伤凯斯杀入八强,张帅终于等来自己大满贯历史最好战绩,“不,不是等来,是拼来。”张帅急着纠正。就在那一天,她也收到了自己偶像费德勒的祝福。[详细]
这些年大满贯的“首轮游”着实让张帅的信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哪怕是她还有着现任金花一姐彭帅都没有的WTA巡回赛单打冠军头衔,以及最高世界排名也到达过30位,也仍然很难让外界对她的成绩称赞。“如果不是这次打进八强,也许我永远是个悲剧,但我坚持下来,我成功了,于是这便成为了一个励志的故事。”张帅笑笑,“实情就是如此。”
墨尔本归来,张帅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仿佛真的是憋屈了太久,很多话终于能大大方方讲出来。“我真的不希望别人来捧我,捧杀,都是连在一起的。”、“经历了那么多失败时的嘲讽,现在再多美好的话语都没法温暖我的心。”、“其实大家都觉得我赢不了,每场比赛的赔率没人看好我,大家以前就觉得我身体不行,没有天赋,跑得又慢,脑子又不好。”、“有一段时间,我越想打好,却越做不到,一到比赛就完全没有感觉,手心发冷。”、“我也就算残花吧,算不上什么金花接班人。”……一旁的工作人员提醒她别太实诚,什么都往外说。她又笑,“那该怎么说?”
多年的不得志,让她早习惯了那些所谓的“负面新闻”,埋头练球、上场比赛,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常态。几年前,有记者和张帅同车采访她,问三个问题,张帅的回答凑不成一句话。通常在赛后相遇,她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两句,连篇稿子都不好写。“我状态很不好的时候,很消沉不太愿意讲话,别说采访了,我连球员酒会都不去。很封闭自己,甚至有点抑郁的症状。我和爸妈都不怎么讲话,就是有人在那里就行。不需要总是在说,自己做就行了。”想起那几年最艰难的时光,张帅自己都有点后怕。
有一段时间,张帅用张国荣的歌来“疗伤”,那是她教练刘硕最喜欢的歌手。“总觉得张国荣的歌有种神奇的量,那种磁性的嗓音一出来,就让我沉浸到自己的世界,忘记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张帅自己知道,有些伤,光用歌曲疗不好。成绩没有突破,心情最低谷的时候,张帅不断质疑自己的选择。各种负能量爆棚,“真的觉得自己要得抑郁症了一样,有时候我就会想,不会哪一天我真的承受不住,就像张国荣一样……”[详细]
实际上从20岁不到第一次进入大满贯开始,张帅就成为一个孤独的个体。2012年,在教练的支持下,她选择单飞,是继李娜、彭帅、晏紫、郑洁之后第五位单飞的中国网球运动员。但与前几位中国网球的金花相比,被区分称作“小花”的张帅显然没有师姐们幸运。
2008年的美国网球公开赛,还未满20岁的张帅打进正赛,唯一的同伴回国之后,她只身一人留在了纽约,甚至连教练工作人员都没有。在家里是衣食无忧的掌上明珠,在队里习惯了集体生活,第一次参加如此重要的比赛,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张帅忐忑不已。她一直记得曼哈顿的大街上,一切都显得杂乱无序,自己一个人去购买必须要用的生活用品,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那一次的比赛,她的偶像费德勒又拿下了男单冠军。而第一次参加美网正赛的她,不出意外地首轮被淘汰。那个时候,站上球场,她心里没有一丝杂念,既不害怕,也不曾有过多的期许。那时候,网球对于她来说简单而纯粹。
但几年过去,参加了很多场大满贯比赛,几个洲跑了个遍,最终却是反反复复地被挡在首轮之外,这个时候张帅心里开始没有了方向,面对外界的嘲讽和不信任,她自己也开始质疑和动摇。
2012年,张帅还是在世界前100名外徘徊,而按照当时奥运会的要求,选手世界排名要到50左右。这个时候,张帅的恩师刘硕做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怂恿,“我说张帅,你这几年打球也攒下不少钱了,但你就想这样结束你的网球生涯吗?你现在不出去看看,体会什么是职业网球,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2012年底张帅心动了,开始正式进行单飞前的各种行动。而刘硕为了张帅,也放弃了体制内的岗位,就此成为张帅的专职教练。
但单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最实际的就是一个“钱”子字。开始单飞,张帅就体会到,自己太需要钱了。刚去美国冬训,两人就是刷信用卡,觉得以后打比赛挣了钱慢慢还呗。但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轻松。虽然大满贯奖金不菲,但冠亚军与一轮游选手能拿到的奖金却相差悬殊。拿澳网举例来说,冠军奖金高达380万美金,而一轮游球员仅有34500美金。要知道,一场巡回赛中,包括机票、饮食、住宿在内,男选手要花费约39000美金,女选手要花费约40000美金。假设一年四次大满贯都一轮游,拿到的奖金根本入不敷出。张帅和刘硕师徒二人的一轮游,算下来才300美元奖金,别说机票,连房费都不够。
“教练给我说,自己可以一年不拿工资,但相信我能够打出来。”回忆起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张帅说刘硕除了光干活不拿钱,还要负责订机票、弄签证、找酒店,想尽办法能省就省。“没钱雇不起大团队,刘硕教练、助理、体能师、理疗师一肩挑。”但经济上的沉重负担同样也是阻碍张帅前行的重要因素,为了挣到旅费、食宿和教练的费用,张帅只能拼命地多打比赛挣奖金,有小伤都不敢歇,而这样的疲劳参赛又会让她的小伤拖成大伤、最终也对比赛有了影响。但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师徒两人都没有拆伙,更没有放弃目标。
在刘硕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副“天道酬勤”的毛笔字,这是师徒二人相同的座右铭。但有时候,并非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
就在2016年澳网之前,张帅的排名一路下跌,“到了200名,发现也没什么可跌的了。”她反倒什么压力都没了,心里面开始做起了正式退役的打算。“我本来就没有打球的天赋,很多时候我都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坚持打下去?有段时间,我在网球上已经找不到快乐,它甚至让我痛苦。”
在这种心态下,张帅却在日本赢下几场比赛,“很奇怪,那个时候发现,原来跌到底再涨起来是那么的容易,打一个就加多少分,排名就蹭蹭往上去了。”张帅第一次觉得原来赢下比赛拿到积分,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情。“后来慢慢就打到了今年的澳网。想着既然进入正赛了,就再去一趟墨尔本。”这样说起来好像算不上一个励志故事,但张帅觉得至少没有后悔再最后坚持这么一小段。“现在社会年轻人都很浮躁,喜欢什么可能去做做,觉得不好玩就放弃了,但其实走过这一段我才明白,有时候就是再坚持那么一下,就能完成你一直的梦想,这一辈子不会留下遗憾。”
张帅的梦想很简单,她没想过一定要像李娜一样,去拿到桂冠,8年来,有这样一次突破,她觉得已经梦想成真。“人和人不一样,天赋不一样,努力不一样,运气不一样,但无论你站在什么高度,只要是你自己拼来的,这就是成功。我无法去复制娜姐,但我无愧我自己。”你可以说她没有大志气,但却无法磨灭这样努力的过程,以及这份收获后的小幸福。[详细]
“鸡汤帅”——这是外界给张帅的一个新绰号。最近一段时间,在接受采访时张帅的“金句”也时不时被媒体总结下。她显然很喜欢自己的这些“鸡汤”,练字的时候身边就有个小本子,写的全是她觉得好的句子。只是在此之前,她鲜有和他人分享的冲动。
2013年,心情低落的张帅经常会在微博转发一些知音体,都是一些激励前行的美好句子,看多了似乎真的让人能储蓄更多力气。那是张帅网球生涯最挣扎的一段时日,她甚至想到,如果有时光机倒回当初,她一定会告诉那个时候的自己,“不要打网球,去上学,去随便去做点什么都可以。”
那个时候外界采访的不多,偶尔有,再打开第二天的报纸网络,写的都是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报道,外界对于她的成长变得不再耐心。张帅便不再看新闻,转手翻开网络上的一些名人故事和寻常人的励志故事,“不看大道理,不看长辈式说教,就是这些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从这些心灵鸡汤里面找到自己的方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人生的起伏也开始咕噜冒泡,就像鸡汤小火慢炖。
这一炖,就炖到了2016。在澳网最后的成功,让张帅终于可以把她炖好的鸡汤端出来与众人分享。当然,张帅明白,没有这次的成功,她这锅鸡汤还喝不成。
去澳网前,张帅翻开了一篇写张幼仪的生平文章,这位女强人的故事也深深打动了她。虽然刚过27岁的生日,但这些年在事业上跌宕起伏的隐忍,让张帅似乎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更成熟内敛。她崇敬张幼仪一样的女人,但她又很矛盾,在外坚韧,对家庭却有着“小鸟依人”的情感。
前段时间,张帅看了《伪装者》,“老干部”靳东深得她心。多年前,她曾是F4周渝民的疯狂拥簇,但如今,她却更欣赏那种“一看就经历过风雨的稳重男人”。说起靳东,她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以前他还在周渝民主演的电影里演过一个小角色,那时候他看着这些花美男如此大红大紫是否会觉得这世道不公?但想想这么多年之后,他还在坚持自己的戏路,坚持只拍有内涵的角色。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非要用实力。”她深深叹口气,“但他坚持自己的理想不放弃,最后也成功啦,不管是不是晚了一些。”张帅说这句话时,更像是在说自己。
虽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老干部”,但2016年初,张帅却得到了人生中最急需的一场幸福。8年,她终于可以抬头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心灵鸡汤,也终于可以直面网球在过往的日子中带来的所有爱恨。
张帅已经决定,不再急着想退役的事情,“我应该还可以再打打,万一还能走得更远呢,即使不行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也许就是这样,人生只要有一次的坚持,就可以换来一辈子的心满意足。[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