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在历史的长河里，总有那么一些巧合，让你不得不惊叹人生的奇妙。
2008年，武汉光谷退出中超联赛震惊中国足坛，总经理徐志强在宣布后站起鞠躬的一幕成为经典。2017年，保定容大总经理孟永立在赛后发布会上放声痛哭，宣布退出中甲联赛。
对于保定容大队的邸佑和孙发波来说，这九年就像一个轮回。九年前，25岁的邸佑是武汉光谷队一线队的一员，17岁的孙发波则在武汉光谷青年队里畅想着自己美好的未来。九年后，退赛两个字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就像老天给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2008年9月28日
2008年中超联赛第18轮，北京国安主场迎战武汉光谷。在这之前，武汉光谷只赢了长春亚泰一场，排名联赛倒数第一，这与他们赛季初的巨大投入和预期目标严重不符。中途球队换帅朱广沪，间歇期再砸300万巨资引进了李玮峰。必须保级，这是武汉队的死命令。
“当年我们投入很大，赛季初就300万从大连实德买了王圣，目标很高。”尽管已经过去了九年，邸佑说起当年的经历还是历历在目。“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我们当时一切都运转正常，也没有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赢不了球。”
这场和国安的生死战是李玮峰来到光谷之后的第二场。“李玮峰的到来给了整个球队希望，后防线马上就被带了起来，尽管第一场比赛没有取胜，但整个球队心气儿很高。”比赛当天邸佑因为家里有事回到了保定的家中，并没有跟随球队前往丰台体育中心。在家里，他通过电视目睹了球场上发生的一切。
比赛进行到第92分钟，场上比分还是1-1，北京球迷整场都在用他们熟悉的方式“问候”着李玮峰。就在这时李玮峰一个大脚解围踢中了飞铲过来的路姜，收脚的时候，李玮峰顺势往路姜身上迈了一小步。认为这是故意踩踏的路姜起身就把李玮峰推倒在地，他也因此吃到红牌被罚下场，李玮峰当时并没有受到裁判的任何处罚。
比赛结束后，国安副董事长罗宁就和李小明等俱乐部高层一起来到电视台的转播车上，观看比赛的慢镜头重放。在转播车里看了十分钟以后，罗宁才回到球员休息室。走出休息室，罗宁对身边的人说：“我刚才给南勇打电话打不通，还得找他，这样的环境，让我们这样的企业怎么投入足球。”北京国安又一次扬言要退出了。随后，各大媒体纷纷发表了这个消息。
李玮峰有麻烦了。
2017年7月1日
中甲联赛第16轮，保定容大主场迎战武汉卓尔。联赛赛程过半，容大十轮不胜排名垫底，与倒数第3的呼和浩特差6分。此前，球队已经更换了主教练，邦弗雷雷火线上任，这位前实德主帅曾在2011年带领河南建业在联赛下半程7胜5平，奇迹保级。
尽管是刚刚升级的中甲新军，容大本赛季投入也接近亿元，总经理孟永立在赛季初接受采访时更是喊出了“冲六”的口号。邸佑介绍道：“赛季开始的前三场我们确实踢的很好，还都是客场，球队的信心一下子高了起来。”但随着对手研究的深入，中甲升班马开始挣扎。
由于球队的新球场在赛季开始时还没完工，容大的新赛季是从五连客开始的，联赛进入下半程也意味着终于迎来连续的主场比赛了。在家乡父老面前，容大这场比赛表现确实不错，面对排名第5的武汉卓尔完全控制着场上的节奏。
第90分钟，容大2-1领先，眼看久违的胜利就要到来。此时，第四官员示意伤停补时7分钟，邦弗雷雷立即向第四官员抗议，被直接被罚出场。“当时我们领先，但我们全队没有一个人卧草拖延时间，他凭什么补时7分钟？”孙发波是容大本场的左后卫，3分钟之后，他的一次防守改变了一切。
武汉替补出场的康振捷禁区右侧突破，补位过来的孙发波和他有一个身体接触，康振捷倒地，主裁判黄翔哨响，点球。
“当时场上包括武汉队的球员都没有觉得是个点球。”孙发波激动地冲向主裁理论，但黄翔让球员走开，与边裁和第四官员开了个小会。“第四官员和边裁都不觉得这个是点球。我站在旁边看嘴型，他们在问主裁，你吹点球能负这个责任吗？主裁说我负的起，特别坚决。 ”
2-2，容大到手的三分飞走了。“比赛结束我第一时间冲进场地，把跟裁判理论的队员拉了回来。”邸佑本场比赛坐在替补席，没有上场。“当时我只是觉得不能再让队员受处罚影响以后的比赛了，不能让他们在通道里吵架动手，否则就是大事了。”
邸佑当时肯定不会想到，他不想要的大事还是来了——跟队员一样处于愤怒中的总经理孟永立在赛后发布会上哭着宣布，保定容大退出中甲。
2008年
比赛结束第二天，邸佑就从家里回到了武汉球队中。足协要罚李玮峰的消息已经传出，作为球员，邸佑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山雨欲来。“第二天我就感觉要有事情发生了，因为队里从老球员到教练组到高层都感觉很神秘，以前见面朱指导都会开开玩笑什么的，但那时都没有了。”
按照原定计划，10月1日队员会坐上大巴车，从郊外的基地住到汉口的酒店，准备2号和辽宁队的比赛。但是到点了却一直没有看到教练组来叫人。“处罚下来的时候球员们都很愤怒，”邸佑回忆道，“我们300万买了李玮峰，刚打了2场就给禁赛8场，只剩10场了啊！让我们还怎么保级？我们当时觉得最多停3场就可以了。”
2号一早11点，朱广沪召集基地里的球员开会。此前球员都听说了俱乐部可能要退出中超，但很多人都还只是认为这是在给足协施压。朱广沪走进会议室，说：“接到上级的通知，对辽宁的比赛，我们不踢了。我们都是俱乐部的员工，自然按照俱乐部的指示办事。球员放假，十日回队集中。”
武汉本地的球员回家了，邸佑只能呆在基地里。下午2点，总经理徐志强召开退赛发布会，正式对外宣布退出中超联赛。“我们被迫做出这样痛苦的决定，退出中超联赛，由此给广大球迷造成的伤害，我们表示真诚的歉意。”说到这里，徐志强站起来深深地一鞠躬。他的这一虔诚的鞠躬，日后在众多电视台相关新闻中反复出现。
“真的宣布退了之后确实迷茫了几天，我不是一个喜欢换地方的人，如果武汉没有退赛我可能会一直在武汉待到今天。”04年八一队解散后邸佑就来到了武汉，5年快乐的时光让这个土生土长的保定人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武汉话，至今不忘。“这件事对我确实触动很大，导致我后来在其他球队比一般的球员更加敏感。”
尽管宣布了退赛，但球队没有马上解散，之后的两个月里，球员们依旧每天11点到下午1点训练2个小时，周末偶尔找找当地的业余球队踢踢友谊赛。但对于一群职业联赛的精英来说，这样的日子才是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每天真的都是度日如年，作为职业球员的节奏完全被打乱了，没有了方向感、没有了目标。没有目标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在那个噩梦般的两个月里，邸佑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对武汉五年的感情让他不愿意考虑以后的去处，他甚至还幻想着明年继续跟着球队踢中乙，继续帮球队打回来。但赛季结束后，光谷宣布外地球员一个不留，全部挂牌出售，邸佑转会上海中邦开始了他的浪子生涯。“可以说在经历过这次之后整个人突然就成熟了，以后很多事就看开了。”说完，这个34岁的男人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一线队员尚且如此，当时还在武汉U17青年队的孙发波的境遇就更尴尬了。这个15岁从国安梯队来到武汉的辽宁小伙子，在帮助武汉拿到07年城运会冠军后留在了光谷梯队，那时的他梦想着一步步升上一线队，最终出现在中超的赛场上。
“知道退出时我整个人都懵了，一线队那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更别提小孩儿了。我就记得当时整个基地都没有人了，最后就来了一个人给我们发了参赛证就没有人管我们了，手续什么的好像都没办。”
只能自己找出路的孙发波回到了东北的长春亚泰，也开始了一段颠沛流离的职业生涯。“当时U17的队友现在基本都不在职业联赛里踢球了，哦对，武汉宏兴打架被终身禁足的那个金鑫你还记得吗？他是我当时的队友。”
2017年
九年前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邸佑眼前，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对手偏偏还就是武汉卓尔——当年光谷队没有转会成功的球员和和湖北全运队重组成立了湖北绿茵足球俱乐部，也就是今天卓尔的前身。“我都感觉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情节，现实生活怎么能发生这么巧的事？”
电视剧编剧未必都能想出来的情节就这么发生了。从比赛结束回到房间开始，邸佑一个晚上接了不下100个电话，回了不下1000条微信，全是在问他到底容大怎么了。“我当时心里也有点害怕，因为我知道一旦退赛是真的，对俱乐部、对球员、对保定市会有多大的伤害，因为我经历过。我当时真的不希望这是真的。”
由于头一天的的比赛没有出场，邸佑第二天一早还要早早起床，准备参加预备队比赛。但是当他来到基地，发现预备队比赛也没打成的时候，邸佑“心里更害怕了”。教练随后通知比赛改到下午2点，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的邸佑看了一中午各路媒体的报道。下午，通知又来了，预备队比赛延期，邸佑反而解脱了：“因为说的是延期，不是取消是延期，当时我就觉得应该不会退了。对于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来说对这些用词真的很敏感。”
更年轻的孙发波显然没有老大哥那么淡定，“当时我还在气头上，也觉得没啥好踢的了，这样吹还怎么踢啊？退了也就退了吧！”本赛季保定和人和的比赛一度还出现过人和12人在场上的情况，现在回忆起这些，孙发波依然愤愤不平。
对比两次听到退赛时的心态，邸佑的失落是相同的，不同的就是岁月带给邸佑的变化。“武汉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职业生涯不会就此结束，因此主要难过的是不能再继续在武汉踢球了。但这次如果真退出了，我的职业生涯可能也就这样结束了。”
邸佑是土生土长的保定人，在职业生涯的末期选择来到容大，目的就是为家乡足球做一点最后的贡献。事发后，他一直在想办法避免九年前的一幕幕重演：“当晚回去后我就给孟总发微信，告诉他要冷静，首先先把这场比赛所有的视频资料准备好，因为只有拿出证据才能告诉大家到底该不该补时7分钟，到底该不该判点球。各种角度哪怕球迷拍的都要有，然后制作成光盘，您来交给足协。先要冷静。”
幸运的是，事情确实朝着邸佑希望的方向在演变。容大俱乐部在第二天晚上就宣布不会退出中甲联赛。随后罚单公布，球场空场、罚款、邦弗雷雷禁赛、孟永立禁止入场这一系列处罚都没有涉及容大的队员，在保级最关键的时刻，这已经是对于保定来说最好的结果。
在接受的采访的时候足协的处罚结果正好公布，“接下来我们更应该好好踢，争取把球队留在中甲，说白了争口气，做到问心无愧。”看完罚单后，孙发波如是说道。
他们才是最受伤的人
当宣布不会退出的公告发出，吃瓜群众们纷纷表示不满，保定容大也突然从“敢于和足协斗争的斗士”变成了“屈服于足协淫威的怂包”的代名词。从集体叫好到一片怒骂，键盘侠们可能不会考虑，如果容大的退出成真，谁才是最受伤的人？邸佑和孙发波的经历或许能告诉你答案。
从光谷离开后，邸佑的恩师裴恩才希望邸佑能跟他到江苏舜天去，但由于最后时刻名额被占用，裴恩才只好帮他联系先去中甲的上海中邦过渡一年，第二年再来舜天。一年后，回到中超的邸佑在南京度过了一个还算成功的赛季，10年赶上足协出台自由身新政和裴恩才没有完成任务下课，邸佑又继续跟随恩师离开舜天来到了中乙新军重庆FC队，并以队长身份帮助球队冲甲成功。
光谷退赛的经历让邸佑变得敏感，他察觉到了重庆FC当时内部的一些问题，便毅然离开了重庆，加盟中乙球队深圳风鹏（重庆FC第二年也战绩不佳从中甲降级后解散）。在连续两年排名第三冲甲失败后，深圳风鹏的老板资金出现问题，无力负担球队，邸佑又经历了一次球队的解散。
在沈阳东进过渡了半年后，邸佑又转会太原中优，并实现了自己第二次冲甲成功。太原中优搬到呼和浩特之后又踢了半年，家乡球队保定容大的出现让邸佑有了叶落归根的想法。于是他回到家乡，结束了自己多年漂泊的生涯，也再次帮助球队冲上甲级。
五年的武汉生活因为光谷退赛结束，随后九年辗转七支球队，三次冲甲成功，邸佑格外珍惜这次报答家乡的机会：“看到新闻之后我太太问我，要是真的降级了你怎么办，我说，如果真的降级了，那我明年再帮球队打回来，一年不行两年，这样也算是对得起保定了。”
同样，在谈起这次退赛的时候，孙发波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珍惜。珍惜现在还能踢球的机会，珍惜今天逐渐变好的足球环境，是这两个有共同经历的人的心声。
离开武汉后孙发波来到了长春亚泰梯队，在一次比赛中跖骨骨折，刚刚休养半年，教练又因为成绩压力，让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孙发波继续踢球，结果训练中再次受伤。这次受伤加上当时足坛反赌扫黑的风暴让他心灰意冷，于是他彻底告别了职业足球。“当时真的失去信心了，养伤一年加上当时足球环境太差，真心觉得踢足球没什么希望了。”
2010年孙发波进入沈阳工业大学，一边读书一边在当地业余队里踢球。没想到，业余队的老板突然买下了中甲天津润宇隆整个球队，摇身一变成为沈阳中泽。老板看孙发波还年轻，便让他跟着球队一起训练，这个打心眼里还是喜欢踢球的小伙子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回到了中甲，并逐步站稳了脚跟。
可命运总是喜欢开一些无情的玩笑，2014年底，沈阳中泽也不玩了，一出转让的肥皂剧到转会注册截止的最后一刻都没有结果。“中泽是联赛注册截止那天退出的，之前大家都在坚持训练，一直希望有老板接手，但最终也没有谈成。”孙发波和他的队友突然就这样失业了，由于大部分中甲球队已经用完了转会名额，足协也一直不同意帮沈阳的球员开绿灯，孙发波只好去当时转会还没有截止的中乙球队寻找机会，这才来到现在的保定容大。
“我知道坏的时候什么样，所以现在好的时候更知道珍惜了。现在足球投入越来越大，俱乐部都越来越规范，医疗餐饮场地恢复等等都比以前正规了很多。”类似的话语这个东北小伙重复了好几次，“上大学的时候我真的不想踢了，命运这么神奇让我又回来，我是真的特别珍惜现在踢球的机会。”
一场退赛风波正慢慢淡去，最终只会成为历史长河中一滴水珠被人们慢慢忘记。如果不是这次容大总经理在赛后的失声痛哭，又有谁会想起，九年前，长江之滨黄鹤楼下的风波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中国足球，祝你越来越好。
本文来源：网易体育
作者：庞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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